琉璃琉璃心

绿光森林6

刚刚经历了与南疆狮子家族的边界纷争,从阿蒙兰丘顶至密林山脚下已是辛达精灵划定的领地。

 

瑟兰督伊的许愿砂差不多快用光了,随着这些力量种子扎根于大绿林,他与熟知的森林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觉醒的树木慢慢接纳了新的主人,但更具智慧的树的牧人却少之又少,他们才是瑟兰督伊了解阿蒙兰的渠道。

 

无忧无虑的树的牧人喜欢四处游荡,树人胡希说起他远在法贡森林的兄长时充满了崇敬与欣喜。他说树人很重视家庭,有很强的家族荣誉感,他们又热爱自由,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说:“你能想象吗,树木长出脚来,这多么不容易!感谢一如恩赐,我定要好好看一看这世间。”

 

胡希的一步慢慢悠悠,跨越了密林山下森林路。他小心避开低矮幼嫩的树苗,像踮起脚在草地上跋涉。他挽起飘飘松萝,轻轻放下刮断的橡树枝上跳过来的小兽。他顾着和瑟兰督伊说话,脚下带起的泥土簌簌落下,他响亮而和蔼的笑声中多了一声动听的啼哭。胡希停下摇曳的身姿,俯首去看时先扶稳了头顶上的鸟巢。

 

“一个襁褓?”

 

瑟兰督伊捡起那个婴儿,月光照亮了她尖尖的耳朵和包布上彩色的八芒火焰。

 

“费诺家的族徽。”

 

“幼精灵独自出现在山林,这地方除了你我,还有半兽人。这里干净整洁,除了我的脚印。精灵们需要团结一心才能维护家园,可不是像这样丢弃幼崽儿。”胡希的树芽下垂,满身惋惜。

 

幼精灵看见宛如被胡希扛在肩上的月亮,笑了。

 

“唔——她对你笑了!”胡希恍然大悟般说道。

 

瑟兰督伊折断徽章,将她系在了背上。

 

“真要好好想想,精灵们没有那么多的家族区别。”胡希摇着他的枝叶送别瑟兰督伊。

 

她就是卓尔与格瑞斯的小宝贝,从一见面就赢得了他们的欢喜,那一天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她从此有了名字。桃乐丝是个幸福的孩子,她能带给别人幸运,她的记忆中没有那段阴影。瑟兰督伊一直这样希望。

 

“桃乐丝在故事里出现了?”

 

瑟兰督伊没有告诉他桃乐丝是捡来的。

 

“那勒苟拉斯什么时候能出现?”小精灵支起身子热切地看着父亲。

 

“你啊,就在这里。”父亲换个姿势擒住儿子,抱稳了他,思绪又飘回那时……

 

辛达与西尔凡之间的领地摩擦很多,尤其是和西尔凡最有实力的狮子家族。得益于精灵善良的本性,大多数的事情各方都能冷静下来坐到同一张圆桌上。

 

换皮人以监管者的姿态参加会议,用比翁的话说就是“熊吃的是肉食,不跟你们这帮食草的争抢,但偶尔也需换换口味。所以林子里的果子我们也要有份儿。”

 

居住在果林南侧的精灵伊安说道:“换皮人是我们的盟友,但我们这盟友的性子喜怒不定,他们可不似白日里的彬彬有礼。”

 

希之附议:“夜晚的换皮人非常暴躁,他们并不遵守约定。我就遭受过攻击。”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差点被撞断的脖子。

 

比翁接道:“换皮人养护果林几百年,拔了几棵树算什么?”换皮人无视精灵的争斗却喜欢密林山下果木飘香。

 

“半兽人觊觎金秋的果子,它们还会再来。”狮子家族的族长霍恩做出定论。他是一位目光锐利的西尔凡精灵,时刻保持着警惕,总以看待猎物的眼神观察着。他的衣饰与其他精灵没有分别,只因那一双眼睛才不会被认错。

 

“我提议,”霍恩之子,昆迪接下去说,“在果林四周建设围栏。”

 

“为新来的辛达精灵站岗吗?”昆迪的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跟人类学的,以为半兽人像人一样孱弱,插一排木桩就挡得住。”巡游山林的精灵在辛达族的领地边缘安顿下来,日子过得比从前舒服,但又不愿承认早已归顺。他们听出昆迪的用意,不愿身前睡着围猎的母狮。

 

换皮人费尔南多站立起来,他的投影盖住了对面的精灵,等众位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他才说:“我们谁都知道,果林是爱尔瑞丝小姐亲手种植,狮子家族理应驻军守护。”

 

“狮子的精灵再多也不能收回已经放弃的领地。”在那群游荡的精灵中间站起一位粗壮的战士,他揭穿费尔南多的企图,说道,“各方的守军再多,果林的归属权也不会改变。”

 

“关键是谁能保证果林的安全。”霍恩的声音不大,却戳到精灵和换皮人的心里。

 

“有辛达在的日子,半兽人和野蛮人没能偷走一粒果子。”伊安小声嘀咕。

 

希之听了想起被黑熊撞断的水蜜桃树明年都不可能再结果。它是被守护者损毁的,这比让半兽人糟蹋更令他痛心。如果所谓的守护只是私自占有并任意处置,那么谁来关心树木的感受?

 

“比翁家族的贡献毋庸置疑。”

 

“你没资格说这话。趁着夜色,你干过同半兽人一样的坏事——断木取桃。”希之被费尔南多的傲慢激怒了。

 

费尔南多是一只很喜欢水蜜桃却又笨笨的、一点儿不会爬树的黑熊。现在他被当众揭短,听到同族低沉的嗤笑想坐都坐不下去了。

 

桌脚传来的响动解释了他抠住木沿儿的双手实际上想干些什么,桌面的酒杯向一侧滑动,在座的精灵惊奇地看到换皮人脸上有肌肉跳动。

 

不知谁说了一句“昼夜性情大变,没脑子的,不适合居住在大绿林。”之后,费尔南多用力掀桌,桌面被对端的精灵拔剑劈开。

 

“辛达精灵更适合守护大绿林。”与前一句重叠的声音发自另一个角落,将诸多目光汇聚在静静捻动酒杯的欧罗费尔身上。常伴他左右的那个金发精灵不在了,不知他何时从吵闹之中离场,夜深露重之时又身在何方。

 

“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量。”欧罗费尔将酒杯搁在桌上,像即将有一场宣言那样。

 

其他精灵撤回刀剑,用余光找寻自己的酒,像等着在领主的宣言之后举杯。

 

费尔南多掐住剑刃未及松力,忽然亮出指爪,嗷地一声失去理智般扑抓上去。精灵快速架住对方,拨开熊牙。一头光亮的黑熊起立再扑,哪儿还有费尔南多的影子。

 

比翁也换了一幅面孔,探步向前,幽深的瞳孔里跃动着比烛火更艳的光。它回身撞破木墙,拆了老屋,腾出得以施展的空场,精灵随之有了进退的余地。昆迪冲到父亲身前,心想,不过一场恶斗,谁又怕谁。他单挑比翁,突然忆起初见瑟兰督伊那晚换皮人变不成熊的奇事。现在比翁在入夜后变成了熊,又恰巧瑟兰督伊不在这儿,难不成金发的精灵有这等魔力?

 

瑟兰督伊离开宴会是因为桃乐丝跑丢了,卓尔和格瑞斯都没有找到她。一个幼精灵能走多远呢?前方隐隐传来的香气提醒瑟兰督伊桃乐丝最有可能的去处。如果她就在果林中,那么还是相对安全的。但是瑟兰督伊无奈听到了类似半兽人啃食的声音,并伴有滴水声。

 

“树上的小半兽人快下来。”

 

“啊嗯?”幼精灵听到呼唤转过脸来,脸蛋儿上还粘着红红的果肉,微张的小嘴立马噘起,很讨厌被金发精灵打扰。她继续向着月亮爬去,就是要让所有的成年精灵都够不着。

 

瑟兰督伊抱着双臂看着桃乐丝在树尖儿晃悠,闲闲地提示她:“别忘了你长胖了不少!”

 

“啰咧啰咧啰咧——”桃乐丝晃动着头上十几个蚊子包或者蜂叮包向他扮个鬼脸,伸舌头打出一串儿颤音。

 

幼精灵的身体在空中荡起优美的弧线,她到底是重了,不能再攀在柳条那么细的嫩枝上了。瑟兰督伊一托住她的背,她的小脚就开始踢蹬,同时口中呜呜说着:“不要不要。”

 

“桃乐丝,把果核吐出来。”

 

她假装害怕,转过身来往瑟兰督伊左肩上爬,因为那后面有一条低垂的树枝。瑟兰督伊拽住她的肩膀防止她掉下来。

 

一点寒凉之意穿透瑟兰督伊的心脏,箭矢尖锐的啸声在他耳力所及之处暴露了射手的方向,他将大叫着的桃乐丝扯到右边,无声猎人的那一支箭带着强烈的余震将他钉在树上。桃乐丝还被他托在臂弯里,想哭又不敢哭,眼睛里水汪汪的。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小孩子?”

 

执弓的精灵站在暗影里,能看清的只有她银亮的长发和俏丽的身形。

 

一个女精灵,有可能还是辛达族,她温柔的嗓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变得悦耳动听。瑟兰督伊现在想来,他那时一定是被什么奇妙的魔法击中了,居然有心情慢悠悠地回话。

 

“我来找贪玩不归家的小孩。”

 

女精灵盯着月华下中洲精灵中少见的发色,缓缓放下长弓。那种柔和之中不失威慑力的独特气质不可能出自林地人。还有他说那番话时,那个小孩子依偎在他怀中不住地用力点头,小手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襟,似乎并不陌生。他身上的那件袍子干净整洁、质料不凡,金色流苏和雪白袍角都没有粘过木屑与草沫。与其说有人穿成这样来果林行窃,不如说他刚刚从一场冗长沉闷的宴会中逃脱。

 

瑟兰督伊看她走到月光下,说道:“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

 

女猎手回答:“我还有怀疑,你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这里?这里距离最近的居住地有几哩远。”

 

“这就要你相信她的本事了。”瑟兰督伊单手拍拍怀里的孩子,桃乐丝伏在他的肩膀上,不敢碰他身上的箭。

 

“现在可以帮我把箭拔出来了?”瑟兰督伊松开那孩子,小孩子滑下去,却一直仰头望着他,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抱歉!”

 

“不过你要轻一点,”瑟兰督伊又说,“别再次伤了我!”

 

“呃,”女猎手将弓背上,抛开那一点点尴尬,握住箭尾,她说,“你放心,我的手很稳!”

 

随着树木的一点劈裂声,箭头被拔出来了。金发精灵单臂抱起傻傻的幼精灵走开了。女猎手拿着光亮的箭头凑到唇边吹掉木屑,真想在背对她的精灵身上戳个窟窿。幸好他及时说:“谢谢你的手下留情!”

 

“不要我赔偿你的新衣服吗?”

 

女猎手纠缠这个问题说明她心里恼恨,自己居然这么长时间没察觉他的衣服上一点血渍都没有。

 

那个欠揍的精灵抬了下左臂,只在腋下衣衫上有道小口子,可能是箭头划开的。然后他大方地说:“小问题。”

 

女猎手快气歪了鼻子。是啊,刚才要真挨着心脏射进去他还有力气搭讪吗,她是不是应该不要就此放过他?

 

“那个小孩子,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过于温和了?女猎手翘起一边嘴角,盘算着该怎样找回她的气场。但现在要直接打起来真的有失她的身份。

 

“她叫桃乐丝。”

 

“她被毒蜂蜇了?”

 

“撞的吧?”

 

桃乐丝打掉金发精灵摸她头的手。

 

“我有解蜂毒的药。”

 

金发精灵仔细端详着说:“应该没什么关系。”

 

“桃乐丝疼!”幼精灵抱住额头叫道。

 

金发精灵只好把她递给了女猎手。那之后发生的事儿更让女猎手懊恼。她一接到小孩子医者仁心发作就把斗气的事给忘干净了。连对面精灵的名字都没问过。

 

“你叫什么名字?”瑟兰督伊到是闲聊着问道。

 

“爱尔瑞丝。”

 

爱尔瑞丝后来想起这段,重重地哼了一声,算了,反正她也不想在中洲呆多久了。

 

回去以后,族人没有告诉她宴会上发生的事,他们对同族相争羞于启齿。昆迪递上羊腿,说道:“没吃晚餐吧?”他猜得很准,爱尔瑞丝虽然晚归但是没有为野味儿花过一分心思。他看着大绿林,再看她日渐忧伤的眉眼,不想再有新的阴影笼罩其上。

 

“爱尔瑞丝,到我这里来。我设计了新的花边纹样,你快来看看!”说话的是昆迪的祖母,南疆最年长的西尔凡精灵,曾经跟从父母拒绝了维拉的召唤,反向东渡安都因河,赶跑了涂毒森林的邪兽,在这片辽阔的混交林扎下根基。

 

“好的,荷丽夫人。”

 

西尔凡的居室简洁宽敞,只摆放必需品。荷丽夫人的针线篓就搁置在壁炉架上。夫人坐进摇椅里,招手让爱尔瑞丝拿过绣样。靠窗的壁炉燃着明亮的火光,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昆迪来时就见这一幕,爱尔瑞丝柔亮的发丝在光焰的映照下和瑟兰督伊的金发看起来很像。他垂下眼眸,在房间的另一角默默修理木器,制作弓箭。

 

爱尔瑞丝时不时地看到西尔凡的老祖母向昆迪递眼色,昆迪重复刻下挂弦的槽印,用手指抹掉木屑,一套工序他做过数遍,弓弦安好再拿下。老祖母已在剩下的布料上工整地绣好小鱼花边儿。爱尔瑞丝学会了这个,她的专注力再不能仅仅集中于绣功上,瞬间觉得木屋里的气氛很压抑。她发现月亮西沉,歉意地说:“不知不觉夫人休息的时间都过了,是我打扰太久了。”

 

“不着急,看他笨笨地什么都没做好。”荷丽夫人微微笑着看他,又看看中意的女精灵,让爱尔瑞丝不能忽略昆迪的存在。

 

那一晚荷丽夫人说了很多活跃气氛的话,让场面不曾陷入尴尬。爱尔瑞丝似是倾听又似失神,目光迷离。她本来对织锦刺绣一点儿不感兴趣,彻夜不离只是缘于陪着夫人。她若是想要绣锦,向诺多族的迷瑞尔开口就好。

 

一想到迷瑞尔的境遇,爱尔瑞丝不禁诸多伤感。困于亡灵神殿的她,会不会十分怀念曾经那双善于穿针引线的手?爱尔瑞丝答应她的归期已过,她以为她的朋友留恋着不走是因为中洲发生许多值得称颂的故事,她以为朋友会看到什么,带回什么?爱尔瑞丝却无法对她讲述随处可见的争执、粉饰和杀戮……他们赎渎了父神的旨意,毁坏了父神赐与万物生长的这片乐园。

 

爱尔瑞丝怀揣着雅凡娜的礼物,她本想播洒下五角枫的种子,让火红的秋叶在果林的收获季盛放。但现在,秋风清扫过的林地日渐萧索,不见一片燃烧的枫叶……

 

她累了,她忽尔觉得很失望。

 

神灵的感情其实很脆弱,但无欲无求时又很强大,因为没有一如的儿女可以直接伤害它,它可以关起门来漠不关心。

 

爱尔瑞丝机械作答,直到蜜糖的香味儿唤醒神游的她,那是荷丽夫人

新沏的茶。

 

“甜中微酸,独特的味道。”爱尔瑞丝啜饮。

 

“这是黑蜂酿的崖蜜,只采了一半,下一年它们还会在悬崖上的作坊里继续劳作。”

 

爱尔瑞丝很快忘了荷丽夫人的感慨,在她觉得不再与中洲有任何强烈的关联以后整个思路活跃起来,她大慨也忘记了爱尔瑞丝应有的风度。她做下的第一件坏事就是招来黑蜂攻击瑟兰督伊,只不过她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晓这个名字的,也足以见得她身在中洲心飘得有多远,又有多久没参与族中事务。

她识得在南疆树林里若隐若现邂逅的精灵是被她射中的那个,她问过树人,树人却没说实话。

 

“胡希,连你都对我有所隐瞒,真的让我感觉在中洲被孤立。”

 

树人垂下全部的枝梢,“我的小姐,这对你有好处,生活要有一点神秘才有乐趣。你为何不自己去发现呢?”

 

爱尔瑞丝想着胡希的话,用力踢飞了星星草的花。“让我自己去发现,我当然有好办法。”她走得忽快忽慢,心情不好时极速转折,像一下子隐身了但又会在不远处出现。

 

瑟兰督伊走到阿蒙兰高地,地面断折,南疆蓑败的森林一览无余。胡希警告过他这是个危险的游戏。这时有人抛落石子,崖下群蜂受激飞起,以攻代守,奋起护巢。扔石子的人手下不停,蜂群越来越激动。

 

“然后呢?”小叶子特兴奋,爬过父亲的腿,将手肘支到父亲膝盖上,双手托腮笑得像朵花儿。

 

他这儿子是不是少了点良心啊?瑟兰督伊琢磨一下该不该赏给这半夜不睡觉的孩子一顿揍。

 

“然后,我是不是不应该放过她?”

 

“嗯嗯,”他儿子忙不迭地点头同意,并说,“一辈子都不要放过!”

 

精灵的一辈子么?瑟兰督伊听了,收紧五指,如今他抓住的只是身侧空空的被单。小叶子爬到父亲怀里要他快点继续讲下去。

 

口哨一响,一个黑蛮地人拔刀跳起来,之前所有被烟薰离的黑蜂汇集在崖上,黑旋风刮削而至。爱尔瑞丝射杀了那个黑蛮地人,黑蜂的攻击对象就仅剩瑟兰督伊一个。

 

另有远处的黑蛮地人开始逃跑,瑟兰督伊跟随,将身周飞旋的黑蜂扯开,像拽着一件飞扬的披风。瑟兰督伊追上黑蛮地人,那件魔法袍包裹而上。两个黑蛮地人从黑风中脱出来嚎叫着倒地,第三人直挺挺摔落。瑟兰督伊好像都没费什么事儿。

 

爱尔瑞丝看着一点儿也不解恨,这儿哪像是攻击,更像是很好的防御,那家伙有很强的魔法吗?金发精灵的眼尾淡淡扫过来,下一刻爱尔瑞丝就失去了他的影踪。零散的黑蜂落在黑蛮地人衣领的蜜渣上,落在他们的采蜜工具上。

 

西尔凡的巡逻精灵匆匆赶来,向爱尔瑞丝问过好,检查了被箭头扎死的人类,他们居然都不知道有别处的精灵来过。

 

那个在树林里来了又走了的金发精灵始终在爱尔瑞丝的脑海中徘徊,令她不解其意。虽然她看穿了金发精灵左颊上的小把戏,在魔法掩盖之下有着严重的烧伤,像蚀刻了半只镂空的骨蝶。但是她那双可以识破任何假象的眼睛仍自愿看到一张完美的脸。

 

爱尔瑞丝掸掉刺蓟根上的土,将整株收好。这儿有很多这种植物,她的袋子快要装满了,她忽然觉得刺蓟不起眼的小紫花比平时可爱多了。接下来她还需要薰衣草油,不过那个就不用费事了,可以在人类那里买到,必要时以药草秘方交换就好。

 

没有一片红色秋叶的林地略显冷清,休憩的爱尔瑞丝伏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单手托腮,细数草丛里零星开放的野花,有一点儿忧伤,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儿种下枫树的种子呢?

 

她离家太久了,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呼唤。爱尔瑞丝丢掉指间的粉紫色绒球,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若是来年枫叶真的红了,她也未必能留在此地观看了。她轻声叹息,有点自嘲,怎么就想采集刺蓟根了呢?

 

爱尔瑞丝放弃的这些无聊举动,后来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被证明并不是白废功夫。东林地的舍克家族幼女米拉不幸被火烧伤,爱尔瑞丝采挖的刺蓟根全部用于为小女孩治疗了。

 

“这些人类真是危险的邻居,他们能烧伤主人家的孩子,也能焚毁整个林地!”

 

爱尔瑞丝听着窗外精灵侍从的言语,看着小女孩犹带泪痕的耳廓,再为她涂上一层药汁。

 

米拉喝下爱尔瑞丝的草药终于能发出一丁点儿沙哑的声音,小女孩小心地啜泣,眼中涌出更多泪水表明她没有停止担心。

 

“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像上个月晚宴那样甜美可人,再次唱出夜莺般的歌声。”

 

“真的吗?”米拉艰难地挤出三个音阶。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爱尔瑞丝守着米拉,她将留在舍克家族过夜了。舍克夫人理解她不喜欢热闹的招待与严肃的会见,特意将治疗室安排在围栏庄园最僻静之处,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

 

也是因为僻静,这里已经被舍克长子习惯性地当作悄悄网罗爪牙之地。撒楞·舍克此时正在院内——出于老舍克夫妇对长子的溺爱,族中诸辈对其容忍度达到了果糖溶于白水般无究无尽——他喝过啤酒,手指向后窗,压低声线和他的兄弟们说着:“爱尔瑞丝小姐就在院内,她今天不会走。天一亮,你们就能看见。”

 

他的朋友说道:“你到现在都说不清她长的什么样,是否真像传言中说的,仁爱而技艺非凡的女孩子其实都相貌平平。”

 

“我只见过一面,又很远,”撒楞神秘地说,“她的肌肤、发色,都很特别。”

 

“雪花色、荞麦色、蜜糖色、琥珀色?”他们压抑着哄笑,“肯定不会喜欢你这粗鲁的家伙。”

 

“你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是最迷人的,文弱的小姐们都喜欢什么样的?像所有见过她的,彬彬有礼,不远不近,无聊到死,只能说上一句‘你好’。”撒楞教训他的朋友们,“我说不出来有何奇怪?若问起半精灵她长什么样,大多数都答不上来,只说很美,虽然她的发色在西尔凡中相当少见。”

 

“那精灵们怎么认出来的?”他的朋友不再笑了,十分不解。

 

“见面就认得出来。”

 

“她什么颜色的头发?”

 

撒楞甩甩脑袋,“想不起来!”

 

“这十分有趣。”撒楞在朋友心中空有地位但不那么聪明的年轻人形象有了一定改观。

 

“所以值得一看!”撒楞端详这帮该安静时安静,又能打能闹的狐朋狗友,觉得自己的选择有几分是对的。

 

“爱尔瑞丝小姐过了逼婚的年龄吗?”

 

撒楞朋友中最小的一个男孩问道,他后脑马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这笨蛋,精灵小姐什么时候被逼过婚!”

 

“别看她们年轻、漂亮,其实她们比你的祖母还年长。”撒楞揉着下颌新蓄的胡须,想着年龄与婚姻。

 

他曾偷听到父母的议论,爱尔瑞丝绝对是首选的适婚对象,不过霍恩家族一定不会同意。联姻不成,那是老父头痛的事,撒楞现在只关心有没有更多的铁箭头。这种利器足以让他的家族称霸密林。精灵们只在技术上好些,但他们的木箭质量太差。

 

让撒楞头痛的是马多比家族,黑蛮地人的混血杂种。这可以说是他在自寻烦恼,因为目前马多比与舍克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日后不论他们谁想取得自由地乃至褐地的主宰权,都必须干掉对方与黑蛮地人。

 

开阔的自由地与褐地是人类生活的中心,是早晚必争的资源。但对于安居森林的精灵来说,这些种族纷争还有些遥远。但在大绿林之内,辛达精灵的领地物产丰饶、起伏较小,易攻难守,却在比翁与霍恩家族的合围之下安稳如山。辛达精灵由衷敬佩他们的领主。但这个秋天,来自半兽人的麻烦也不会少。

 

领主的营帐灯火通明,布帘上却没有一丝影子晃动。瑟兰督伊真的意识到回来晚了,之前在半路遇到加里安他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愧疚感。于是他说:“上一次寻找桃乐丝,你不尽心。”

 

加里安耸耸肩,“我所学追踪术很特别,找不到桃乐丝很正常。”

 

到底是父亲的教学方法特别,还是加里安特别用心呢?总之在欧罗费尔的教导下瑟兰督伊想甩掉这条尾巴几乎不可能了。算是对瑟兰督伊曾经苛刻训练的报复吧!那时加里安向欧罗费尔学习弓箭,直练到瑟兰督伊满意为止,所以加里安的箭术赖不了。

 

一个箭术不赖的射手通常警惕性很高。加里安尚未抬头,就听瑟兰督伊说道:“棚顶上白白胖胖的蜘蛛精想吃夜宵就快点下来!”那东西吧嗒一声掉在金发精灵脚边,小手揉着膝盖,半笑不笑地扯弯了嘴角。

 

瑟兰督伊将她拎上树屋放在她的小床上。小精灵叫道:“你答应给桃乐丝晚餐的。”

 

“你没吃晚餐?”

 

“领主在等你用餐。”加里安在后面说,“而且我也饿了。”

 

桃乐丝跳下床,边走边问:“你怎么发现我的?”

 

“你倒吊时呼吸的声音太大。”瑟兰督伊说。

 

“小胖子都这样。”加里安跟着补充。

 

桃乐丝气鼓鼓的,手臂上隆起两条结实的肉。

 

他们三个从树屋共用的防雨棚走出来,羔羊的香气引诱精灵饥饿的肚腹诚实地发了言。加里安嗅出这是欧罗费尔大人的手艺,也是他宁愿等待的原因。桃乐丝欢跳着冲进帘内主抓她最喜欢的羊腿,瑟兰督伊会有红酒,加里安也会分到一杯。

 

卫兵将军帐的门帘挑开,香味更浓。烧烤架上的羊肉色泽金黄,油脂不多不少,桃乐丝正抓在手里大快朵颐。欧罗费尔大人显然还没有放下公务,单手端着酒杯展开书记官的记录逐项核对。南疆地形在瑟兰督伊笔下延伸,新绘的地图上增加了欧罗费尔划下的点和线。

 

“霍恩的防御策略将人类拒之门外,林地三家族都成了边防之患。”瑟兰督伊读懂了父亲的心意才这样说。大绿林的边界需要善良的盟友隔离开邪魔与兽人,至于东北角那一点,半兽人频繁出没,给了霍恩监督辛达精灵、指手划脚的口实。

 

“加里安,此事交与北方的西尔凡,找出半兽人的源头。”

 

“是,领主大人。”

 

“ADAR,胡希说过,有半兽人在森林路上移动,自西向东。”

 

联系到今早卓尔与格瑞斯的目的地,加里安的脑袋倏地一下清明了,原来被疑云遮蔽的思路连成一线,他从倾听者变成了思考者,再就是隐隐感觉不好意思,他竟抱怨卓尔夫妇抛下孩子携手出游。

 

桃乐丝已经靠在瑟兰督伊怀里睡着了,营地的其他地方静悄悄的。像这样一家人围炉夜话,半兽人的阴谋诡计就瓦解了,加里安想,多好啊!

 

欧罗费尔领主的命令被立即执行,相当于为瑟兰督伊支开加里安一段时间,但也有可能在森林路附近遇见,所以瑟兰督伊刻意靠近森林的西边界。

 

果林西端果木渐少。雅凡娜于巨灯纪播洒下的植物种子,历经万物凋蔽的星光年代,终于在太阳纪的两千年间完成了生命更迭。如果细细搜寻,在参天巨木生命旅程终止之处未发菌株,延粗壮枝干攀援而上的藤蔓无力垂落,草叶间隙,尚能遇见或高或矮伫立着的木纹石——属于上一纪生长期的遗迹——被微雨之秋的晨露沾湿了表层,述说着远古的光辉。

 

瑟兰督伊的视线被密密匝匝的树干遮挡。老叶黄绿相间,零星飘落,古藤直把秋露当作春雨,褐红的叶片在水汽滋养下奋力燃烧,将树木无花的秋季点亮。

 

没有植物愿意主动放弃生长,没有生命自愿蜇伏潜藏。忍耐得了久远的等待,只因心中存有不灭的希望。古老的森林,在众埃努的塑造下,向天争得多少,就会向地索要成双。树木以地平线为界无水的倒影,巩固了森林沃土的根系,是绵软腐叶之下比山石还要坚韧的脊梁,是它们维系着一方水土,在自身的墓碑之上再启辉煌。如今,瑟兰督伊正站在伟大的守护者肩上。

 

胡希的一番叙述令瑟兰督伊过耳不忘,他相信树有多高根就有多深,生命的承受力就有多顽强。但那些枝干整齐的大树怎么会不落叶就枯萎,又相继有倒伏的情况发生?他离开树基粘腻的苔藓,找到新死的树,那奇特的现象被邻近的枝叶掩盖,密生的林木下根本看不到异样。

 

伶俐的小鹿向他奔来,一跃一转折,三步一回首,浅淡的影子很快扑进草叶里消失无踪。是罕见的白鹿呢!瑟兰督伊追过去,在那里彼此分开的树干间稍做停留。天空打下一束光,让爱尔瑞丝看见了她想见的,一瞬间全世界都成了可以忽略的背景。

 

起风了,爱尔瑞丝收紧衣袍,捂住胸膛,仿佛可以不让心像小鹿在撞。她继续跟着这个新来的不扎头发的精灵,她要弥补西尔凡的疏忽,探明这个外来者的意图。可为什么心里这样不安稳,她从来不是个胆小鬼的。她又跟自己置上气了,唇也不自觉地撮起。爱尔瑞丝手扶潮湿的树皮,背过身去倾听,因为森林曾告诉她有一些不开心的东西在这里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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