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琉璃心

童话

认识指环王缘起于朋友讲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作者为他的孩子创造了一个魔幻世界,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孩子,陪伴他们童年时光的童话故事。至今我不知道这个关于故事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感动于这份独特的父爱。


风溢满夜半的山林,轻轻哼唱摇篮曲。篝火飘扬,着魔一般地起伏仰合。紫蛛俯卧在柔波盈动的网上为梦里的孩子编织华丽的锦衣。野人在林外徘徊,举起重剑砸碎银灯,愤怒的吼声切断迷路的藤蔓,是冲是撞头抵着合抱的巨木角力。

 

风息,熟睡的孩子是安全的,风怒,梦里的孩子无忧无虑。

 

顽皮的太阳跳脱着升起,沉醉一夜的森林滴着蜜露昂首展现笑颜,形似碎钻一样的光打在头顶,像许久不见了的星辰。

 

“早安,孩子!睡得好吗?”辛勤的紫蛛摆动硕大的腹,八足滑行悄悄来到近前,温柔慈爱地勾破蛛巢的丝顶,蓝钻一样深遂的成排的眼睛倾斜下来,说道,“该起床了!”

 

“早安,奶奶!”

 

紫蛛将丝巢拉开,蜂鸟来道早安了,尖尖的喙轻轻啄在小天使的脸蛋上。

 

“瑟兰迪尔,你答应今天帮我找到不怕蛛丝粘的神水噢!”

 

紫蛛纤细的脚敲击开饭的节奏,利落地撕开一包包悬吊着的茧,“早餐有浆果、烤肉、花蜜、蛹,还有枫叶。来吧,孩子们,看看你们喜欢什么,这真是丰盛的一餐。”

 

蜂鸟抖开翅膀坠入花蜜,深吸一口,未等沾湿羽翎,小绿鸟像弹丸一样射进紫蛛的网兜里。

 

“奶奶说过什么了,应有的餐桌礼仪,礼仪——”紫蛛狠劲敲了几下蛛弦,十只丝茧做的碗碟儿因了它的愤怒高高低低颤动着。

 

小紫蛛们窸窸窣窣奔来开饭。

 

“早安,奶奶!”

 

“奶奶,早安!”

 

……

 

紫蛛将圆鼓鼓的大腹换了个方位,两排又圆又亮的大眼睛里晃动着波光,前肢一曲一伸宠溺地将装了醋粟的丝袋挂到小天使身边,然后拿出老祖母的威严教育小蛛们要按秩序进餐。

 

蜂鸟跳到天使的肩上摘下刚刚勾住它爪子的丝线,恨恨地嚷嚷:“我一定要找到那种神奇的水。”

 

“你再不守规矩,我不介意将你扣在丝囊里。”紫蛛垂下腹部,丝孔前移,八足弓起。

 

“呀,不好!”蜂鸟一溜儿蹦跳钻进瑟兰迪尔的领口,无奈尾巴被擒。

 

“瑟兰迪尔,你不够意思!” 蜂鸟倒吊在小天使两指间晃荡着,难受地扭来扭去,接着扑楞了翅膀嚎啕大哭,“瑟兰迪尔我不喜欢你了,呜呜呜——”

 

紫蛛忍无可忍丝带一卷将聒噪的蜂鸟丢进了大森林,瑟兰迪尔看着那道绿光消失的地方,几声鸦啼,几点沙漠蛛蜂橙红色的翅,幽暗的树木之间纺锤形的蜂巢渗出晶莹的液滴,仿佛听见胡蜂不满惊扰的抱怨之语。阿绿向着美食疾落,却不知是福是祸。

 

“枫林传来絮语,有访客在外急于闯入。”

 

“啊——”

 

紫蛛的惊讶好似一声叹息,老祖母会有的胸有成足与不尽如意的情感都汇合在那一声发语词里,“这个不该是你操心的事情噢,孩子,在家,和我唠唠嗑儿也好,不愿说话发发呆也好,总之哪儿都别去。”

 

醋粟很酸,小天使皱眉。

 

紫蛛豁然想起,叮咛道:“不许随阿绿乱跑,在林子里也不行,知道吗?”

 

瑟兰迪尔没有回答也就没有承诺,紫蛛猜到他的小心思紧盯了他一秒,探过身子,巨蛛挨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让小天使在最大最明亮的那只眼里看到了自己心虚的影子。

 

“嗯!”他含混地轻哼算是回答。

 

紫蛛八足退开撤了老祖母的威压,笑到肢上的绒毛都在颤抖。

 

“囍蛛的婚期近了,我亲爱的孩子,你愿意帮忙布置洞房吗?”

 

“不愿意。”

 

瑟兰迪尔如实回答,他坐在丝网尽头垂下双脚像要跳下吊床那样子。群蛛的老祖母收拾干净吊床撵走领了餐点的幼蛛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网的边缘,而瑟兰迪尔已经跳到了更低一级的细枝上,半空中折身轻巧避过老祖母捕捉养子抛出的两道丝带,落空的蛛丝像飘乎的白练,不时转动霓虹的幻彩,最终坠落于小天使的脚下。

 

“奶奶说过,长出翅膀才能飞的!”

 

瑟兰迪尔听到头顶传来紫蛛苍劲的吼声。对,苍劲,不老不死的老祖母那波澜不惊非男非女的轻音因过度担心迸发出强有力的悲凉以及挽留不住的伤感,在小天使每次的出格之举突破了老祖母的宽容底线之时都会不经意地染上那么一点点,但这次感情来得这样强烈,好似某个场景重演。

 

树下有更加潮湿的微风鼓上来,树枝向高处回弹。

 

“阿紫,我很好!”瑟兰迪尔耸耸肩,环抱住身边的树杆,歪头调皮一笑。

 

紫蛛收拢长足,静默了好久,久到霓虹风干,挂在枝上被风吹断,终于向着深深的地底坠落,消失不见。

 

“您都不允许我将蛛丝染色。”

 

“那奶奶现在准许了,你回来吧!”

 

“不,”瑟兰迪尔跳上较高的一枝,“我不想被抓回去。”

 

“好奶奶,我不走远的,我只是不想呆在只有床那么大的一块地方上,我到宫殿里面找四毛和它的兄弟玩。”

 

“先来试一试礼服,不合适的地方好改正。”

 

“晚上的。”

 

紫蛛抖开淡紫色的织锦华服,“好孩子,快回来,晚上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做哩!”

 

“我不喜欢紫色的,我要银白色的。”

 

“这种料子轻薄透气,蚊虫不咬,林外许多人求而不得呢!”

 

“我就要染成银色的。你不染我就不穿。”

 

“那种白色蛛丝锦是很普通的货色,一般的织蛛成年后就可以吐丝结茧,缫丝织布了,只有这种紫色的丝料必须由壮年的紫蛛亲自编织,濯洗定型。真不懂得奶奶的一片苦心。”

 

“我走啦!”

 

“唉,这孩子,就那么想冲出家人的保护吗?”

 

紫蛛停于随风舞动的织网悬系于粗壮树杆中段的主丝上目送瑟兰迪尔,小天使在树冠下毛刺状的细枝上起起落落。力量的提升让他能够在森林里纵跃穿行,却也将面对更多的危险。那里的树漆黑而又粗糙,密密遮住天空的油亮树叶似刀片一样锋利。矗立的树人像披坚持锐的铁甲军,纪律森严整日整夜不知疲倦地值勤。

 

幽暗密林的宫殿就这样掩藏在终日不分昼夜的森林里,半埋于老树虬根之中。硕大的萤火虫居住在挖开根瘤建造的镂空房子里,向下播洒一闪一停的幽幽绿光。虬根向下,在松鼠步道上,瑟兰迪尔跳上幼龙头顶,史矛革转身华丽丽地像匹飞马一样俯冲降落,翼尖划断了储藏柜的牛腿柱托。

 

“大笨龙!”

 

史矛革滑稽的侧翻没有躲过兄长的嘲笑,它向那道新形成的金瀑迸溅的钱币之中一头扎去,却被三哥一口咬住了尾巴。

 

“哪里去?”

 

金瀑布还在坠落。

 

小天使停在金瀑布的源头,风吹着琴音依然流淌。

 

瑟兰迪尔向熔炉的方向奔去。

 

“快点回来干活!”莫莉瞪圆了湿润黑亮的大眼睛,抡起钢鞭抽在龙背。在黑龙波浪状起伏的修长脊背披覆的龙鳞之上敲击出蝴蝶琴钢弦鸣奏那样短促有力的乐音。

 

“好舒服噢,虱子都掉下来了!”黑龙倒吊在熔池斜上方的松鼠步道上,曲了颈咬了咬厚实的墨色鳞甲。

 

几棵树高的熔炉开敞的炉顶,炉中翻涌的金水之上灼热的气息让铁树的细芽与零星花蕾在午时闭合,瑟兰迪尔曾经踏过层层飞架、曲折飘逸的步道也寻不到密林的根基,炼金炉之下,铁树直立的主杆与根深深插进更加明亮耀眼的熔岩之中却保持着稳于泰山的冷静和雪峰一样冰凉的温度。

 

这一时刻宫殿之中的光芒最盛,树下熔岩也最活跃,密林的各位住客最安静。

 

四条龙斗累了,莫莉的鞭子卷上最大一条的尾巴将它拽下金色熔池。颜色最浅的那条名唤史矛革的小龙不情愿地攀在松鼠步道后面不想动了。

 

瑟兰迪尔踩了二毛的爪子,将不爱洗澡的龙踢下金水浴池。

 

史矛革调整口型摆出最萌姿态,无奈凑得太近,仍然挂着早餐牛奶的下巴上折断了数根石笋一样的风干奶皮,它的这幅恶心模样理当遭到天使无情地拒绝。

 

“四毛,你没刷牙!”

 

史矛革认命地松开指爪向着兄弟俩一头冲去,在极力躲闪的两条成年黑龙之间压水入池,咬住大哥的后爪刷牙。呛了一口金水的大毛抡圆了龙尾拍打小弟的脑袋。

 

“你脑袋进金水了?”

 

横飞的金色口沫让莫莉笑出声来,又一次欣赏到了金龙喷泉的憨态。

 

看着都在洗澡的兄弟,三毛不得已仰头尖啸展开飞翼扇动风匣,腹部暴红,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吹出火焰升高炉温,以免轮到自己时洗澡水都凝结了。

 

“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的龙从来都是苦命的龙。”莫莉再一次教育幼稚的三毛。

 

“再加把劲儿,水不够热。”四毛叫哥哥。

 

“小样,还不够热,小心你个未成年的鳞甲薄的地方被烫化了。”

 

“都吃过早餐了,快点洗完,赶紧开工,”莫莉吼道,“完不成今天的工作量,谁也别想吃牛肉。”

 

“牛肉,今晚儿有牛肉!”四毛冲天而起,镀金的飞龙腾空,将金珠洒了满大殿到处都是。

 

“笨蛋,”它三哥叫道,“弄脏了浴室还得咱哥儿四个收拾。”

 

“三哥,交给你啦,我要和瑟兰迪尔出去玩。”金龙擦着金殿的穹顶炫耀地飞了一圈,吓得大毛二毛一阵哆嗦。这要是不小心拆了大殿,毁了熔炉,不能按时做出瑟兰迪尔想要的金色砌块,老祖母铁定将哥几个用蛛丝捆了凉到密林之外的山崖上喝露水去。

 

“年纪小就是有特权。”三毛心中忿忿。

 

“喂,你们要去哪儿?”莫莉一边追载着瑟兰迪尔飞走的龙,一边拿鞭稍指着三条金色纹身的龙安排任务,“在我回来之前做好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五块金砖,还有要把那堆金币也收拾干净。”

 

莫莉跟在龙的后面,在绿藤之间荡悠,她还有闲情摘下藤上惨白的小花编制成花环精准地系在史矛革乌黑的尾巴上,以免这条与幽暗密林同色的小龙带着瑟兰迪尔走失了。

 

“笨龙,全身黑得一点儿光泽都没有,和烧焦的树藤一个样儿。”

 

“是因为不爱洗澡的关系?”瑟兰迪尔突然这么说道。

 

“你怎么能帮着那个凶恶的女人说话,我会很伤心的。”

 

“因为我感觉你没有洗干净,还有腥味儿。”

 

莫莉扯过卡在藤蔓上的发卷,像一只轻灵的蝴蝶在树林静静垂落的触手间盘旋着下降,锦红的泡泡裙像降落伞一样鼓起,她缓缓下落,问瑟兰迪尔,“你又要调查这些树究竟怎么长起来的?”

 

“这下边比宫殿里还深呢!”瑟兰迪尔坐在龙背上细仔研究吊索一样的绞丝藤条。

 

此时黑龙一个俯冲,顺着毒藤向下滑去。

 

“你慢点!”莫莉惊叫。

 

“坐稳喽!”已经倒立了的龙才出声提醒。

 

“它不是个好座骑,回去要拿铁鞭好好驯驯才行。”莫莉抓住龙尾,被一股力量拉下树去,好似向着地心钻探。

 

“啊——啊——啊——”

 

史矛革自转了一圈儿,观查一下地形,侧移以躲避树根盘结搭成的平台。静静垂落的树藤点点花开,一直伴随着他们并遥遥指向终点。

 

“要是下面全是金水,我们可没有火龙的本事。”莫莉颤抖了声音大叫,试图让瑟兰迪尔清醒一点儿,“笨龙,快停下!”

 

“这里湿气很重,怎么会有金水。”

 

“那你说宫殿里源源不断的金砂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瑟兰迪尔敲敲四周的树根,空空的铁管之音。

 

莫莉降落得太快,没留意史矛革已经停在了一处虬根上,黑发的少女一下子骑在了龙的尾巴上。

 

史矛革摆尾将她托至眼前,说了一声莫莉占它便宜,直接导致女孩一巴掌扇了过来。

 

“主人,看到了吧,这家伙唯一的那么一丁点儿关心与温柔都是极力装出来的,她的本质就是小心眼和恶毒的。永远不要考虑这女人!”

 

“你闭嘴!”

 

“想叫我闭嘴,你的手还是太小了,我可不吻你手,你再伸来我咬掉你指头,我可不客气。”

 

“别吵,听,什么声音。”

 

“咦,这里还有其他的混球在?”史矛革口无遮拦地嘟囔道。

 

“你马上可以如愿成为地滚球。”

 

“等等,小主人,”龙开始狡辩,“老祖母让你为她的重重重重……我都结巴了,重孙女准备婚礼你不去,却跑到森林的南端来,这里就要踏出国界了,老祖母知道了一定骂你混球,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到时你不要太生气。”

 

“滚!”

 

“好吧。”

 

史矛革裹紧自己向更下一级根台滚去,咚咚咚——

 

“它会撞傻吗?”少女纤细温柔的声音。

 

“它会把找不到路的野人引进来。”

 

“你都知道有野人在这里,还往这里来?”红衣莫莉从龙的头顶跨过,在装死的史矛革身上踢了数脚。

 

从黑树的缝隙中,野人看到凌空降落的红衣少女,长发比毒藤的黑油还要光亮。野人口中呜呜了几声,继续抡斧子砍树。瑟兰迪尔终于看到了树林之外黑色的烟尘,渗透着一切化为乌有的恐惧。

 

从来静默不动的藤自动卷起,像触手,在瑟兰迪尔身前拉成一张网。大树咯吱咯吱摇动了几下,根部的碎屑飞溅,一根参天巨树轰然倾塌,被网拦住。野人开始攀爬,莫莉悄声对龙说道:“史矛革,去咬他。”

 

“我才不听你的。”

 

“如果被这野人耽搁了,瑟兰迪尔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我们回去晚了,黛碧夫人烹制的牛腿就吃不到了。不过呢,我无所谓,我可以抢瑟兰迪尔的那一份,你呢,就惨啦,你的嫉妒心作祟的三个好哥哥一定会将肉全部吃完的。”

 

“主人会为我留一块的。”

 

“他的那点儿食量哪儿能抵得上让你塞牙缝的。”

 

“嗯——”

 

龙嗖地一声窜出,飞翼砸向野人头颅,回还时再砸第二下。

 

瑟兰迪尔张开了他的弓,一道绿色流光直冲野人,阿绿的尖嘴插在了野人肩颈上虬髯和乱发的死结里,拼命蹬了几次爪子才抓住这鸟窝一样的毛。

 

“瑟兰迪尔,你是怎么将阿绿当箭射出去的?”莫莉开始闲聊。

 

野人揪住鸟翅要将阿绿塞入口中,迫于一支洞穿了手腕的木箭施加的疼痛与麻痹,无力将饥饿驱使的歹意付诸现实,他拔出箭头,阿绿从野人不由自主伸开的手指下逃脱。

 

“这个人太坏了!”小鸟控诉道,“他一直在砍树,居然砍出一条路来。”

 

野人张开黑黑的双手含混不清地吼叫:“这都是我的,把里面的东西交出来——”

 

“你是谁?”

 

莫莉擎弓躲在树后听瑟兰迪尔审问犯人。

 

“森林是我的,把宝物交出来——”

 

“你是无礼的闯入者、破坏者,毒藤留你到现在只是因为它们很饿。”瑟兰迪尔将弓留给莫莉,这时擎了一把乌黑的木剑点在野人的下颌,“你叫什么名字,来此做什么?”

 

“森林是我的,把宝物交出来——”

 

“他可能只会说这一句,他是个疯子!”阿绿解释。

 

“宝物是什么?”

 

“森林是我的……”

 

“把他绑上,吊在大树上,直到他愿意回复神智为止。”瑟兰迪尔没耐心再听一遍。

 

刚刚才分开的藤网瞬间连结起来,将野人绑缚,像拴在蛛网上的猎物。

 

“别管他了,我们还要找不怕丝粘的神水呢!”小鸟围绕瑟兰迪尔飞了一圈儿,催促他说,“我可不想呆在遍地毒藤的地方,这里随手折一木都是有毒的凶器。”

 

“这个人不能吃吗?”史矛革怯生生地提议。

 

“如果刚刚在交手中你杀死了他,可以吃他,但现在不能吃俘虏。”

 

“他早晚都要死,为什么我不能吃?”龙忿忿然,“只能吃老死的动物,味道很差。”

 

“这句话如果让黛碧夫人听见,你一准儿再没有肉吃。”接着莫莉告诫史矛革做宠物要学乖一点儿。

 

龙身后的野人浓密的毛发下金光一闪,在瑟兰迪尔一行走远以后,那处网上发出亮如白昼的锐利光芒,刹时瑟兰迪尔面前的藤木小路清晰得发亮,连一只飞蝇的藏身之处都从迷雾中显现。

 

在密林里,史矛革的视线所及从没有这样清楚明了过,它无需瑟兰迪尔引路也能找到归途的缝隙。龙很讶异,它一时之间获得了堪比精灵的好视力!

 

“精灵?”史矛革甩甩脑袋,“那是哪里来的概念,密林里没有精灵,也从未听说过这个词汇。原来我可以造词了,那么下面也可以作诗了!”

 

史矛革一路上小声嘀咕,念叨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史矛革你再大一点声音树藤就会枯死了,瑟兰迪尔会很容易找到降香的。”莫莉挖苦龙。

 

“那是因为我的歌声可以让万物拜倒我脚下,不想再起来。”龙于欢跳中转身,钢刃一般的大尾刀切断了一片垂帘之藤。

 

“别闯祸,要是真像瑟兰迪尔说的那样,这些吊索断了,我们都会摔下无底深渊的。”莫莉训斥龙。

 

林间荧光的飞虫在三个生物周围徘徊飞舞,不远不近地跟随,夜色更浓,不知何来的暗绿幽光自根以下升起,在生满青苔的羊肠小路上点亮一簇簇新叶攒成的花朵,明艳的绿光依次闪烁。渡鸦归巢的鸣叫传递着晚餐时刻将临的信息。

 

“我们回去吧!”莫莉开始磨叽。

 

“不行,这次一定要找到!”阿绿飞在前面。

 

“你知道要向哪里去吗?”说完莫莉偷笑起来。

 

阿绿又飞回来停在小天使的肩膀上,抓紧他的衣衫使劲儿扇动羽翼,拿出鸟儿典型的磨人功夫,却被瑟兰迪尔抬手扫了下去。

 

“啊——”

 

鸟儿勉强拉升身体,在大树根部发现一条紫色的藤。

 

“紫藤?”

 

瑟兰迪尔继续向前走,那里有一条比阿绿见过的更加粗壮的。

 

“噢,不好了,我的羽被打湿了。”

 

“史矛革去把它摘下来,不能用火。”

 

“噢噢,可以回家吃饭喽!”龙开心地飞起摘下藤索慢慢滑过瑟兰迪尔身边等他跳上来就撒一个欢儿地从高空折返。

 

“我,嗯,”莫莉跺脚叹气,“吸血鬼的速度也是很快的。”

 

最后只剩小小蜂鸟在后面大叫等等它。

 

“哥,这些都是金币要怎么清理?”距离很远瑟兰迪尔就听到三毛一边嗡声嗡气地说话一边不停地喘息,还唠叨着,“累死我了,累死我们了。”

 

二毛搂了搂弟弟。

 

“笨,”大毛一尾甩在二毛的小脑袋上,“给主人造面金镜吧,咱也能滑冰啊!”

 

大毛二毛将地面清理干净,金币金块金砂一点点熔化成一汪金水。

 

“如此平镜,怎么样,吾辈技艺不错吧?”大毛兴奋地问弟弟。

 

“要主人说了不错才行。”这次三毛学乖了,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要是不喜欢,还真没法儿再清理了。”

 

“我无所谓,只是这地板,你们以后要小心了。”

 

四毛载着小主人直接飞去了餐厅,独留瑟兰迪尔的评语回响在大殿里。

 

“都别动了,等它自然凝固吧。”大毛见主人没反对,摆起龙尾,伸开飞翼,“走吧,开饭了!”

 

“夫人。”

 

“夫人——”

 

“夫人……”

 

四龙到齐,整头的肥羊被抬上来。

 

“不是说牛肉吗?”二毛问道。

 

“羊肉更香。”莫莉舔着小龅牙回答。

 

“还有百香果。”

 

黛碧夫人分给他们每个一个的餐后水果,还没等夫人摆好糖碟和花蜜,莫莉已经痛快地挖出果肉吞下。

 

“还有糖和蜜呀!啊——”

 

红衣少女失意地叹了一声,左右看看,四条龙马上拢好自己的果子。

 

“那个,瑟兰迪尔,你的百香果是不是太酸了?”

 

“不酸。”

 

“太甜了?”

 

“不甜。”

 

“那没味道的话,你那个给我,你再向夫人要一个酸酸甜甜的吧,啊哈?我不嫌弃你咬过。”

 

瑟兰迪尔不理她。

 

“我要把今天发生在南疆的事儿告诉老祖母,你擅自跑去禁地,还与人打架。嘿嘿,以后你就别想再下床了。”莫莉贴近小天使的尖耳朵悄声说道。

 

史矛革举起尾巴向着莫莉头顶落下,莫莉一骨碌身躲开,将聒噪的声音带离瑟兰迪尔身边。

 

瑟兰迪尔蘸了一点糖,史矛革也蘸糖,瑟兰迪尔抹上一点蜜,史矛革咬住蜜罐全部喝下去。

 

“太过份了!”大毛又来敲小弟的头。

 

森林里体形庞大的居民睡熟了,各种小虫、夜行兽悄悄跑出来觅食。森林外围是无尽的黑夜,谁也不知道黑暗里潜藏着什么。森林南部的震动传不到这里,网只是随风轻轻晃动罢了。瑟兰迪尔依旧睡在老祖母亲手编结的吊床上,紫蛛为着他的抗议在深夜里赶着编织新的床面,将吊床一直延伸到有渡鸦老巢的那棵巨木上去。

 

“这样可以了吧,你在上面和龙打一架都够结实够宽阔了。”劳累的紫蛛伏在网的中心,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动了。

 

南天微白的地方,好像是风吹来的方向。野人挂在树上,焦黑的胡须好似没有了生气,白光灭了又亮,蹦起再蜷伏,收缩又膨胀,但是不论那光点怎么折腾就是进入不了密林树干的斜纹织网。树向着白光潜来之处倾斜,这古老的植物是听命站岗的卫士,是密林的主人附与了它们奇巧的慧心分辨善恶与识破伪装。

 

白光最终隐没在黑暗之中,从森林之外走进来一个美善的精灵,他掸掸身上,那些白色光点好似灰尘一样掉落。

 

“你是谁?”

 

“你好,”新来的精灵抚胸行礼,温和的声音融合了暖暖的笑,“我是个旅者,我是安纳塔。”

 

疲惫的安纳塔回视着瑟兰迪尔,这是一个小天使,可能未成年,在其身后隐见一对儿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翅膀,很轻很透明,只有在最浓重的夜里,凭借精灵的眼眸才能看见。天使与精灵有着相同的面容,身材也差不多,只不过天使多了一双羽翼,比精灵的身体更加强健、坚韧。精灵向往广阔的海洋,而天使喜爱无垠的天空。

 

“我是森林的守护者,”瑟兰迪尔说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从这里路过,又渴又饿。”

 

“你从哪里来?”

 

“我走过许多的地方,从遥远的夜色中走来,我只是经行这里,不会过多停留。现在,我只想找些水果和泉水。请你相信,我是没有恶意的。”安纳塔四顾眺望,视线被树杆所阻,看不到他的宝物。

 

“你现在没有,那么你可以生一堆火了。”

 

安纳塔点燃篝火,而之前他努力了很多次都不能引燃柴草。

 

瑟兰迪尔坐下来,火在潮湿的树苔上吱吱作响,挨近火焰的树木颜色开始变浅,变得干燥。

 

这地方没有野果,纵使精灵的视力再好,在一片明亮的火光中,四周的森林更显黑暗,果子全都藏起,安纳塔不相信这样的老林子里没有一棵果树。那样他更要早一点将宝物救出才好。湿气是接近腐烂的气味,没有绿叶,没有花开。安纳塔只好刮下一点儿苔充饥。

 

“作为答谢,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如果我非得把什么送给你,那将是我最好的。”安纳塔放眼整座山林,似乎看穿那些树障,一切碍眼的东西都将变形,林地会变得开阔。

 

“没关系。”

 

“你一个住在树林里?”

 

“我有许多朋友。”

 

“我是否有幸见到他们?”

 

“都在睡着。”

 

“鹿,有鹿,是白鹿。”安纳塔欣喜地说道,不像为了食物欢呼,更像是为了排遣久久见不到活生生的动物而产生的孤独感。

 

阿美达踮着四蹄从松鼠步道上腾跃而过,没有给安纳塔欣赏神鹿的机会。

 

安纳塔道别,他绕过火焰走到近前来。

 

突然,神鹿从瑟兰迪尔背后伸出长吻,警惕地将角尖向下倾斜。

 

“噢,不,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与好朋友话别,我想表现得亲近一些。”

 

“你可以走了,不要再回来。”

 

火焰熄灭了,冷风吹散了热气。焰烟灰白的虚影向着一个方向扯出老远,精灵才留意这种青草味中混杂着一点儿怀念之中的冷香,他向前走,与烟相同的方向似曾相识的香气更重。

 

第七天是囍蛛的婚礼,老祖母在新织的丝床上铺了整片整片的白绢,让新郎和新娘在蛛丝地毯上打滑,圆滚滚的蛛身撞在了一起。

 

蜂鸟衔来花朵,撒在婚床上。

 

松鼠找到好多枣子,鼹鼠捧来花生,啄木鸟强有力的喙敲落圆小的荔枝奴,渡鸦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水生花的种子。

 

黄鹂歌唱祝福,树蛙在青苔上打鼓。

 

羊的咩,牛的哞,猪的呼噜,狸猫小心翼翼地嘘声。

 

囍蛛儿顶着新婚的头纱织一片彩色的梦,它将自己与爱郎用丝包裹,新郎柔情无限地依偎在它身边,一边喂它翠绿的蝗虫一边帮爱蛛补网。

 

上下几层的吊床上,盛满了水果、坚果与昆虫,让所有来贺的客人都有口福享用。宾客们在等待囍蛛儿结好丝洞,与新郎共寝,其他生灵立刻就开始了打扫宴席的快乐活动。

 

瑟兰迪尔在火塘边烧那根紫金藤。因为今夜有喜事,老祖母破例允许在森林里堆了篝火。

 

一片红色的焰,为森林居民们带来温暖的同时也叫他们极为害怕。

 

莫莉远离火,阿绿又好奇又震惊地站在蛛丝上换爪踏步,研究着藤条滴落的黑色液体。

 

“这东西管用么?”心情绝佳的四毛在一边儿扇旺篝火,又让顽皮的小虫从它的脊背一路滑下快速去到地面上的家。

 

瑟兰迪尔拈起鸟的小爪子涂了一点黑油,可阿绿一个劲儿地向后缩。

 

“你试试。”

 

“啊——”

 

“热乎乎的。”蜂鸟站在较粗的蛛丝上说。

 

“你站在火焰上方的蛛丝上了,那根丝被解开了,一会儿准会掉下来。”莫莉指着小笨鸟说道。

 

阿绿飞起,兴奋地嚷嚷:“真的不粘了,哈哈,太好了。再涂一点吧!”

 

“可能有毒。”

 

“啊——”这回换了四毛惊叫,迅速做出呕吐状,干呕了一阵子,“那你还让我咬断那毒藤。”

 

“我没有让你用舌去舔它是什么味道。”瑟兰迪尔解释,“没有火逼不出里面的毒浆。”

 

“你都活蹦乱跳的一天一夜了,现在才想起来叫救命,是脑袋有问题吗?”莫莉说。

 

“吸血鬼确实是种冰冷的动物。”

 

“龙也是冷血的。”

 

“我是火龙!”

 

“好吧,你是火龙,说出话来全是呛人的气味,再就是不负责任的自嗨。”

 

“你的指控毫无道理。”

 

“噢,那让我说给你听。上次你在宫殿上空练习俯冲,撞断了无尾熊最喜欢的一棵桉树,上上次你在宫殿里撞碎了储藏柜将金币堆成卧床威胁松鼠帮你清理,再上次你和浣熊打架,钻进了云豹的屋子,又打翻了兔狲的食盆,一路追撵最后抓住了无辜的天鹅,天鹅向你求饶,你却一口把它吞下。”

 

“可是我又吐它出来了。”龙说。

 

“是噢,我想起来了,”猪说,“史矛革要吃我时说是要请我到宫殿里玩,结果差一点把我推进炼金炉里。”

 

“我不是没吃你,也没推你嘛,因为你啃光了树根上的草,我只是逗你玩而已。”

 

“史矛革曾经对我也很凶的,”羊说,“咩——”

 

“我板着脸你就害怕,我站在你面前你就发抖,那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出门吧?我笑一个。”

 

羊四蹄飞蹬抹身就跑。

 

松鼠说:“史矛革曾偷吃我的坚果。”

 

“阿美达也吃过。”

 

“那是我自愿拿出来的敬献鹿王的。”松鼠摇了摇毛绒绒的大尾巴随时准备跳树逃离,“不过,蛇也偷吃过,它还要吃我。”

“蛇偷吃过我的蛋。”黄鹂指控。

 

“我向来吃不饱,为什么要留下你那么多的后代,让那些没脑子的小鸟吃掉树蛙的食物,让我挨饿?”蛇不服气。

 

控诉,全都是控诉,体形越庞大的动物接受的指控就越多。

 

我想要美丽的花朵,我也想要结实的拥抱,而我是一棵结不出果子的紫金藤,被不知名的菌所伤,蜿蜒在泥土里默默地腐烂。

 

我也希望成为果木,而不是一棵红叶桉树,除了无尾熊谁都远离我。

 

你还好啦,马醉木说,我只能羡慕兄弟们拥着鸟儿入眠……

 

“等等……”老祖母说道,“在我们的森林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抱怨,为何一夕之间,你们如此不谅解对方与自身?”

 

众生回答不上来,宴会不欢而散,每一个入眠的生灵都在梦中思考着老祖母的问题,越想越是纠结,那些想法已深深植根于它们心底。

 

瑟兰迪尔没有睡着,四毛情绪低落地睡在天使的吊床之下湿润的根苔上面,睁大黄金瞳孔怒瞪着看不分明的夜空。平日里史矛革的瞳眸就蕴藏着火焰,这下心思翻滚之中连它睡在身下的巨树都害怕被波及。

 

龙无声地潜伏在小天使身后,老祖母在最后悄悄跟随。瑟兰迪尔知晓龙跟上来,他不介意有龙相伴,但他们谁都未察觉巨蛛的阴影越来越近。

 

有火光在前方指引,瑟兰迪尔来到一处泉水叮咚的地方。这里有处奇怪的湖,小天使只在天鹅讲述的传说中听到过它,塞克瑞德湖。湖水下落成瀑,无法探寻水之来源。树根上是一处火堆,又干净又友好的精灵坐在火边取暖。

 

“唉,你好!”安纳塔发出愉悦的和声,像在唱着歌儿,“好久不见了,森林的守护者。”

 

“你违约。”天使静静坐在火堆对面。

 

“我迷路了,这里没有精灵喜爱的星光为我指引,带我走出迷雾。你知道哪里能够看得到星辰吗,我真是太想念它们了。你要知道,星光下森林的美丽,那些银色的叶片和轻薄的浮云,只有见过它们的人才相信那种震撼的美确实存在,我无法向你转述,无法向你形容,这里真是太暗了。”

 

“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不极早离去?”

 

“我已经和你说过,我迷路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只要向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前进,总能走出幽暗森林,是你的心在此逡巡。”

 

“噢,你这么说也对,可是,我恰好被这个湖挡住了去路,我只是坐下来休息一下,你要来一杯酒吗?”

 

“我不喝陌生人的东西。”

 

“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安纳塔笑道,轻轻挪动一下身体,将一只木刻的酒杯舀满泉水。

 

泉从葡萄树的盘云冠里流出来,一滴一滴汇聚在安纳塔砍树做成的木槽里。

 

“你砍伤了树藤?”

 

“这种小伤口于它们无碍的,野猪野兔时常用树木磨牙,猞猁也有用它练爪。”

“你喝了树汁却在燃烧树根,你利用了树藤提供的便利却来埋怨它有毒又不好看,你吃了松鼠储藏的坚果却告诉蛇哪里有松鼠的窝。”

 

“蛇也要过生活,很多小动物都被毒藤毒木所伤,我的矮脚马至今仍在昏迷。”安纳塔翻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些碎钻,神秘地笑道,“送你的礼物,也算是一点儿过路费吧,星星的碎片。”

 

“安纳塔,我就猜到是你的言论在蛊惑人心,你贼心不死!”

 

“以毒丝缠人毒液软化猎物吸允体液的巨蛛也要来教训我了,你的猎杀方式不觉得太残忍吗?”安纳塔立刻换上公义公正的口气,严厉批评。

 

“住口,由不得你来批评森林居民的生活方式。”老祖母拔出两束丝轻轻卷过去,弯弯的蛛丝优美飘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封死了安纳塔的进攻方向与退守后路。

 

“这是密林的待客之道?”

 

“密林从不善待谗言者。”瑟兰迪尔回答。

 

“实话最难入耳。”

 

安纳塔释放了巨大的能量,将蛛丝震断,而森林里的树木向着中心挤压,一棵接着一棵栽倒,碎裂的木片将精灵掩埋,安纳塔施展的力量越大回噬的劲力越强,这时他才明白,思想是穿不透这片森林的。安纳塔放弃抵抗而森林也霎时安静下来,一叶缓缓飘落,每一粒尘埃欢声落地,迷朦的飞烟中丝丝细语仿若小仙女庆贺生辰的歌。

 

“我希望长久的相处能够让你们抛却敌意。”安纳塔站在尘埃中伸开双臂,像是他安慰了刚刚暴动的森林。

 

“带他回去!”

 

老祖母一声令下,树木间的黑影一拥而上,伸出无数纤长的带棘刺的鳌足扎进精灵的肩胛,血沿着蜘蛛长脚上密齿一般的刺渗出,灌满一个空格再灌满下一个。群蛛将之举起来,吐丝,伶俐的纤足像踢蹬着纺锤疾速旋转,一眨眼的功夫包成一个纯白的茧。

 

“如果你真的崇敬这片森林,敢不敢说将我交与森林裁决,我在茧里,看不见匆匆的过客,我在茧里,森林居民敬而远之源自于对陌生的恐惧,因而我没有能力给予和索取,我像一草一木,仅是一个中立的旁听者。时光冉冉,流水淙淙,当湖水随雨季的去而复返几经起落,如果森林舍不得一个善良的精灵消亡那么百千年后你剥开丝茧仍会看到我。”

 

 “我本意将你驱离,若你自行选择囚徒生涯我也不会阻拦。吊上石块,让茧不会被风摘取。”

 

群蛛拖着茧来到湖边将之挂在斜伸向水面的山毛榉枝杆上。

 

那白色的茧,日里夜里都亮着,忽闪的微光像是寂寞在呜咽,当风儿悄然离去,白鹿站在安静的湖水之滨仿佛向前一步就可能踏碎皎洁的月影。密林的冬天,没有雪,白鹿记忆深处的冬日比安纳塔的光来得冷冽。

 

松鼠战战兢兢地抱紧大尾巴躺在树洞里,在凛凛寒风摇动的睡塌之上,在半梦半醒之间,品尝秋日坚果的熟香,享受辛苦劳作收获的喜悦,昏昏沉沉地遥望水面波光点点,无辜的银月挂在老树上一长一短地叹息,仿佛呼吸之间都是明灭的忧伤。松鼠为之难过,它爱上了那指点时令与气象的明灯,暴风骤雨经它告之,春华秋实随它生发。当闪光的乐符变换了曲调,孤独的冬天即将行尽,春天就要来到。松鼠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风缓缓止息,明灯长燃。

 

贪食的水蛇误入没有天鹅的湖泊,蹉跎一个冬季的蛇过早地醒来,寒冷还流连在身边。

 

嗖——

 

青蛙睡得深沉。

 

“期待早春的绿芽,尝试采摘春天的第一朵花。”

 

毛毛虫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蓝天和绿地同时踩在脚下。

 

“寂寞的风吟颂植物的诗篇,所有的生灵听清了枝杆磨擦间转换了春的序曲。空寂的段落留足了遐想,无尽的心事里满胀成长的愿望,期望第一滴雨滑落。”

 

那是天空喜极的泪。

 

鸣虫开始歌唱,春天多欢笑。

 

莫莉走过史矛革金色的卧房,旁边即是瑟兰迪尔的房间,但他从不肯睡在里边。

 

“我已经用牛奶擦过不下十遍了,他还说腥!”三毛嚷嚷道。

 

“那一定是你的汗滴下来了。”莫莉一脸嫌弃。

 

这样一来,不用莫莉敲门,史矛革就被吵醒了。

 

“冷静的外表下有一颗火热的心。”龙说,“我的胸襟有谁能够欣赏?只有那澄澈的金水,无时无刻不是炽烈而又安详。”

 

“只有龙能看清金水下的,什么?”莫莉回问。

 

“噢,你那是嫉妒!”史矛革爬出房间,迈着醉梦的步子找到餐厅的牛奶盆子。

 

“那是我的澡盆,你又从餐厅找到了浴室,笨龙!”

 

“这个才是我的尺寸,我不需要装扮的格调就是一条真龙。”史矛革摘走了莫莉的澡盆去湖边打水,“为什么我总是想到很多却得到的很少?”

 

“可以开始三季的佳作,我最喜欢的工作。”大毛在搬运金砂。

 

“我想造几把锋利的剑。”二毛异想天开。

 

“得了吧,你!”大毛当头泼下一盆冷水,二毛在蒸气浴中生闷气。

 

“陨铁是最珍贵的矿石。可密林穷得就只剩金子了。金子那么软,你造什么剑。”

 

“风在吹,吹乱我的思绪和记忆中的美好……”

 

“和平鸽的羽翼下潜藏着战火,只有鹰锐利的喙才能将未烬的灰挑出……”

 

“它们走出森林,用翅膀丈量山河,依着流水的歌,不忘归家的路。”

 

“哀怜熊人,在森林里迷路,被丛林狼追赶,无路可逃。”

 

“熊站在林地边缘,它可以回头,也可以向前,后面是熟悉的一如既往的阴暗,前面是遮天蔽日的未知的恐怖。”

 

“用心选择,更好的生活,也可以,将往昔重建……”

 

“为什么密林是幽暗的?”

 

“为什么冬天是没有果实的?”

 

“为什么放过猎物而重新捧起老而无味的渣渣货?”

 

“噢,在经历了千年生长,我的舌头依然有味觉,需要柔软而新鲜的安抚,需要甜美而多汁的慰劳。”

 

“我一生都在辛勤劳作,为了别人华丽的住所,为了别人晚宴的炉火,为了不知谁人的欢乐!”

 

“我不快乐,在那黑门前且舞且歌,要让深海听闻我的愤懑,要让高山惊惧我的怒火。”

 

“我用红色颜料绘制新的山河,把江川涂抹!”

 

“对我所不满意的任何,我都有权利更动,改过之后,大地一片详和!”

 

“再没有树人凄苦的述说,因为砍树的已然与树共眠,同追一梦;”

 

“再没有冬日衣不蔽体的忧患,因为在适宜的温度下,同生一命;”

 

“我所钟爱的黑色,像曜石一样闪闪发光,点缀在红宝石镶嵌过的大地上,宁做背景,不染风骚。”

 

“所有的这些色彩,不会消失,不会变坏,不像那自恋的绿芽,在悭吝的时令里猫藏,非要爱惜才肯承诺。”

 

“这是谁的悲歌?”龙听不见声响却真真切切地听清了思想的语言,像念叨在心底,比任何聒噪的生灵都来得烦乱。

 

“我这是,幻听?”

 

“这是你的想法。”

 

龙跳起来,差点踩到尾巴。

 

“这是你的宏愿。”

 

“噢,不,”龙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想要那金子,在金山中安然长眠,不需要饮食,不需要工作。主人给了我金山,却不用我来看守,我乐得高枕无忧,我无须将之据为已有就已然拥有。”

 

龙打来水,“睡着金子真快乐!”

 

松鼠也来喝水,它听到的则是……

 

“我是快乐的小精灵,森林里的小精灵……”

 

“秋天的果子熟而香,真想永远将之挂在睡床侧。”

 

“为什么春天来了却只有青枝黄叶,叶子不绿何时花儿开,花儿不开,何时结果果。”

 

“噢,我还要躲避可恶的邻居随时的劫掠。为什么我非要和它同住一木,不能将之赶往深渊底下的夜之路?”

 

“只要老树长出棘刺,只要让蛇无处安身,它就会拖着臃肿的身躯再不能进食。”

 

“这真是个好办法,我要用玫瑰的刺装点我的家。”松鼠跳上树,瞎忙活。

 

“曾经忧郁的银月光被金阳看见,沾染了丹桂的芬芳。”莫莉来寻龙。

 

“永生不是给你的枷锁,不是让你选择遗忘,而是守望着祝福。死不是情感的终结,而且太过容易,死亡与轮回不是教你逃避而是寓意新生。”

 

“你相信吗,每天念叨的誓词?”

 

“嗯?”莫莉迟疑,“谁在同我说话?”

 

“我是莫莉。”

 

“你不是莫莉,莫莉没有这样想过。”

 

“你终年吟颂却不解其意,吸血鬼埋没在黑暗里,与金阳的光芒永无交集。”

 

“渴望火的光明,却害怕那炽热的温度。”

 

“总有办法让我靠近的。”莫莉小声说道,“在幽暗密林里,没有火。”

 

“终日不见天光,有谁了解,吸血鬼也热爱星河,如果没有了过密的树冠,星辰眨眼,流光逝去,浪漫从无穷之地降临。”

 

“你是谁,你不是月亮!”

 

“我是你心中的日月!”

 

“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可以还原你曾经的渴望,只要有足够的力量。”

 

“什么?”

 

“水面之下,有星星的骸骨,你可以挑捡大颗的……”

 

莫莉后退一步。

 

“你连战胜晕水的力气都没有吗,或许你可以告诉感兴趣之人,森林的下面有什么。”

 

“莫莉——”

 

“快点,有人来抓你了。”

 

“莫莉投水了!”

 

“神啊,蜘蛛是不会水的。”

 

“看,那个吊在树稍的白月亮也不见了。”

 

“它都存在好多年了。”

 

“快点告诉老祖母,莫莉和白月亮都掉进湖水里去了。”小蜘蛛们哗啦啦分开嫩枝一路小跑,“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投水了,啊,是有鬼投湖了。”

 

“高炉里的金水溢满了。”大毛叫弟弟们出来,“金子有点烫,沸腾了。”

 

“在这个世界里从没有发生过怪异的事。”二毛说。

 

“但是,小动物们打起来了。”三毛站在临空最高的一级松鼠步道上大声喊,“天敌与它们的食物在战斗,松鼠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

 

从树底升起成团的明亮火焰,燃着的枝叶像华丽的圣诞树一样闪亮。去年的将落未落的干叶簇簇往下掉,浓密的枯叶变得稀疏,被老树深藏起来的果实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尖叫,果核炸开,树上的居民缕缕受到误伤。老树悲叹着招呼成群的老友撤离,但在烟火满地的森林里它们根本找不到正确的出路。

 

四周都像有风在吹。

 

密林的天空转换了颜色。

 

久远的画卷铺展开来与这一刻地狱的诅咒重合。

 

瑟兰迪尔来到湖边,塞克瑞德湖中心金水上涌,周遭的林木着了火焰,一棵一棵大型火矩哀鸣着化为灰烬。

 

“你没有感觉到热吧,孩子?”紫蛛也来到湖畔。

 

“没有,但是一切就像是要消失了。”

 

“密林里有火种,只有努力搓捻木棍才能钻取温暖的火焰,它从不会伤害你,但是索隆的心火可以把你烧成焦炭。”

 

“索隆?”

 

“你ADA说的。”

 

“他已许久不见。”

 

“不,他一直陪在你身边,他为你构建的一事一物在你的记忆里留存,不觉得,这密林,可以依着你的心意改变?”

 

老树的断枝掉落,迅速被火团包裹,像开出大朵血红的花,又像结出孽息的果。这匪疑所思的火光更红,映照得岩羊和野猪更像在进行世俗的仇杀。

 

湖水分开,滚沸的熔岩在莫莉脚下恣意翻涌,红衣少女一片白雾的瞳孔亮起,像两盏引魂灯,忧愁的怨灵集结于此,将愤懑的情绪一重一重放大。所有的冤魂重复着濒死前的搏杀,有心无力而又情不甘愿,因而在听力之余一种微妙的震动有如声波在隐约之间袭击了战斗中的生灵,死亡的诅咒降临了,有耳力的生物均听到了死灵强有力的召唤,它们耳中生出红色的小苗,那是密林原来没有的、必须以鲜血浇灌、在怨毒中生存的子芽。

 

安纳塔在吸血鬼少女心思犹疑不定之际得到了她的形体,下一步他确信自己的力量足以搅乱这个既有的世界,打碎了规则才能够重建。他让抱怨像毒素一样生发,在耳朵与嘴巴之间开出吃人的红花,执有魔花的生物吞吃掉身边的活物,直到独孤像一张网一样张开隔绝了所有的气息与声音,仍旧饥渴无比的它就会把自己吃个干净,再回到死神身边。

 

莫莉娇小的身躯因为容不下这许多恶意而长高长大,她的皮肤也因此龟裂流血。金水被吸取,从她的双脚升高到腰际,这样一座金身塑像伫立在湖中,安纳塔找到了不会损坏的依靠。但是就在他改造自身之际,塞克瑞德湖远处密林的异变停止了,焚烧的火焰一再地降低。

 

“我将要得到的东西决不允许被抢夺。”金色人像开口了,安纳塔仇视地审查瑟兰迪尔有没有悔意,“即使你如他,也不能让我改变心意。”

 

湖水退下去,岩浆落下去,铁树裸露出金色根须。湖边的生物只得或倚靠或蹲踞在枝杆上才不致随失掉的部分土地坠落。

 

“现在你看清楚了,你所要之物不过是独立的一根一根的木头,它们只有连成片密林才存在,如果没有树木,这里只是不知堕向哪里的深渊。”瑟兰迪尔站在虚空的缝隙里,留给安纳塔和莫莉仅仅能够踏稳一足的根台,“对于你想要夺取的东西,对于你想要改变的实质,你一无所知,你的奋斗很盲目。”

 

“我所要求的东西无须了解它,只要得到它,只要它成为我的,我就会将之变为最好的。”安纳塔牵引着入魔的生灵攻击不受控制的龙与蜘蛛。

 

瑟兰迪尔不喜欢那些不受控制的欲望之火。

 

蜘蛛结出厚厚的网覆盖在燃烧的树冠上,起初丝网很快被烧穿,但后来火苗越来越弱,渐渐够不到丝织的穹顶。在火清出的空地上,有很多动物被烧焦,尸体随着老树断裂的根陷落。

 

一棵一棵的巨木崩塌。

 

还有一些洁白的岩羊和神鹿被罩在银色冰丝的隔离网里安然无恙。

 

“安纳塔窃取了莫莉的身体却不能驱离她的灵魂,你能感知她的悲鸣同这些树木被烈火焚身之时一样。”

 

“哼哼,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不会痛到无迹可寻,我希望万事万物都能体会我的情深意浓,”安纳塔笑道,他伸开双臂向上托举,“让烈火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吧!”

 

龙扇起翅膀,将火分开,劈出一条通道,蜘蛛驱赶着惊慌失措的小动物撤离火场。

 

“我将找到我的宝物,将之从围困中解救出来。”安纳塔有如呓语。

 

瑟兰迪尔望了一眼森林,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明亮的火焰骤然止熄,只剩焦黑一地,怪异的绿芽却在黑暗的底色上生长,很快围成一片绿色林场。

 

安纳塔惊奇,他忆起第一次见到这森林时渴望占有的心情是积极而欣喜的,就像疲劳的旅人寻见期盼已久的水源、食物与驻地。他曾想着把这些美好的东西深深印在心底,哪一天在一片空旷的地域上将之一一构建,他曾想邀一个精灵共享他的领域。他尚未完成的事业不可就此荒废,首先,他要清理出一片坚实的荒地。

 

“莫莉,再见了!”瑟兰迪尔要在安纳塔释放出更多暴力的思绪引发不可挽回的悲剧之前让危险消失,没有时间再等莫莉逃离。

 

还有存在的事物,还有密林最坚强的卫士不受盅惑的忠心,那些从不相信安纳塔的生灵仍然坚守自己的家园,即使在安纳塔的破坏力面前虚弱渺小、不堪一击,但没有强力可以胁迫他们的灵魂。

 

“小天使,瑟兰迪尔,你将要与我一战吗?”

 

 

“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儿了。”密林的庄园主望一望从古堡的高窗升上来的圆月。

 

“不噢,然后呢?”孩子们还没有及时收心,他们还不想睡。

 

“爸比,他们打起来了吗?”

 

“最后谁赢了?”

 

父亲合上空白的书卷,露出沉思的表情,“嗯,让我想想,”然后父亲看看怀表,又拿出来给孩子们看,他点着指针说道,“孩子们,睡觉的时间到了。”接着他把三个男孩按倒在被窝里,盖住他们的小手与小脚。

 

最小的男孩努力去够父亲怀中的书页,“安纳塔心里一直想着的是谁?”

 

“他的朋友,不过他忘记了,忘记了他一直想要劫取的东西本来就属于他的朋友,他还在想着怎么夺过来当作礼物送给他。”

 

“噢,那好吧,”最小的孩子回答,“如果哥哥不想去河边钓鱼,如果他觉得留在房间里弹奏无聊的曲子更快乐的话,那我就自己去好了。”

 

“瑟兰迪尔会赢吗,我们的密林庄园会被烧成灰烬吗?”第二个孩子怯生生地问。

 

“在他ADA的世界里想伤害他无疑是没有悬念的。”父亲笑了一下,天生严肃的脸上挤出几道暂且可以称之为俏皮的笑纹,令孩子们不懂的是平时严厉又忙碌的父亲十分愿意为他们讲睡前故事,这也是孩子非常珍惜的一段时光。

 

“好了,孩子们,快点睡,也许小天使会来找你们玩呢,睡晚了他就找不到进入密林的门了。”父亲的语气会在晚间变得亲亲柔柔的。

 

“晚安,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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