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琉璃心

时光如水8

第二章 露西恩的不悔


最高的一层楼已排布好手执长矛与劲弓的兵丁。

 

“打开窗子。”萨拉命令。

 

现场不见管家大人,萨拉想不出萨弗纳会不会临阵脱逃,她对他没有信心。但是夫人明知管家在顶层。

 

萨弗纳正趴在宝物上,将所有金灿灿、亮闪闪的东西搂在一起,扔掉易碎的瓷器。他搬起装满的小箱子,觉得不够就再捡一箱,随后开始哭泣。泪溅在手边的宝石上,模糊了视线,将白宝石尖锐的倩影重叠起来,仿佛看见冰莲花开。

 

你这个杀人魔王,你怎么忍心向同胞下手?

 

“他们何尝心软,他们该死!”

 

我被虐打时谁又来救?萨弗纳听闻石莲之语心中怒吼。

 

肖希呢?我的孩子,你把他打死了?

 

宝石的幽光闪闪烁烁,怯懦着减弱,像哭泣,又激愤地突然发亮,像控诉。

 

萨弗纳将它们推开,吼道:“干不完活儿就要被打死。我是自由民被抓去充了奴隶,又有谁怜悯过。无能者,该死!”

 

贾毓,我可怜的孩子,你死得冤屈,是佛若拉害了你。

 

“佛若拉早已经死了。”萨弗纳抓紧了宝石,双臂支撑起身体,下方荧荧光辉里好像藏着一张邪恶又狰狞的脸,凄厉地笑。

 

“贾毓,在求生关头你没撒谎么?你还是那一朵纯洁的白莲花吗?哈哈哈哈——”

 

“妈妈,你想让她活,便要说谎吗?那我呢,我就应该当替罪羊吗?”萨弗纳摔碎了宝石,像是洒落一地晶莹的泪。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是你溺死古柯姆,是你烧死马德尔一家,是你坑杀了洛佩斯!

 

萨弗纳拂开所有的宝石,捂住双耳,“别说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是他们不识时务。”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宝石惨白的华光不再跳动。萨弗纳静立在宝箱前,看着毕生最爱,他抓起箱子下楼。

 

“……残忍地杀害了马德尔一家!”

 

“是谁?”萨弗纳惊了,他确信自己没有幻听。

 

“想想是谁分给我们地种,平分给我们粮食,是谁不让每一个体弱的人饿肚子?”萨拉的女声穿透叛军激烈的呼喊,提出她的第二条理由。

 

“那古柯姆呢?他交粮最多,为什么反而被溺死了?”叛军之中一声高亢的诘问震住了全场。古柯姆发泡的死人脸浮出水面,浮现在众人的脑海。

 

“我不知道他是被谁杀的。”萨拉没底气地回道。

 

“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热心肠的爱晕船的壮汉就是被萨弗纳推下河淹死的。”

 

“你们想想夫人的好,是她帮你们卖出皮货才换得香料,冬储肉才不会坏掉。”

 

下面有人回答:“洛佩斯不过贩卖了一袋椒盐就被埋入土坑……”

 

老人说不下去了,掩面而泣。

 

“我的儿啊——”

 

马德尔的外甥拉开长弓,“滚开,你这女人!叫弗朗西丝出来——”

 

“叫弗朗西丝出来——”

 

“叫弗朗西丝出来——”

 

叛军的疾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萨拉,从窗口退开!”夫人命令道。

 

萨拉转身唤道夫人,一支利箭贴着她的颈项没入廊柱,箭尾还在不住地震动。

 

萨弗纳才走下楼梯,他看了看箭羽,说道:“叛军在射程之内。不要点灯,再过一支烛的时间就放箭。”

 

“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罢休?”弗朗西丝问道。

 

萨弗纳抓过骑士手中的弓,试探着拉合,又爱惜地抚摩着弓背,笑着说道:“他们不罢手,死亡就不会终止。”

 

夫人没有出现,窗也没有关上。

 

当楼上的弓箭手看不清石堡外聚集的人群只能免强分辨攒动的头颅,当黑夜一厢情愿地蒙住眼睛想要息事宁人,借着宫殿深处宝石折射的微光小精灵看到石堡的窗上透出钢盔一动不动的投影,他告诉头人后撤,有伏击手。

 

“上火箭。”头人小声说,“叫没弓箭的人后退。”

 

夜擦亮火信,明亮的光自窗口坠落。

 

干燥的毛织地毯燃起一团团火球,焦臭的气味吓得侍女们惊惶失措地跳将起来。

 

“打水,灭火。”夫人喊道。

 

“放箭!”萨弗纳下令。

 

叛军听到石堡里女声尖叫全都哄笑起来,还没等笑声落下去,如蝗的箭雨压顶而来。地势的高差使得叛军处于劣势,弓驽没及。死亡,不可避免地降临。

 

老人和孩子送来热乎的饭菜,叛军已退到弓矢的射击范围之外。牧人食量大,做为同盟血印城的居民送来更多食物,还有肉类。

 

两边休战,叛军吃着可口的食物,只用余光瞄着石堡是否有人出入。

 

“没事,”奴隶大口吞咽着荞麦,用含糊的声音说,“那石头后面是悬崖,谁也跑不了的。”

 

“今儿米还没送呢,他们要饿肚子了。”

 

“灭火也要浪费不少水。”奴隶一边说一边大口往嘴里扒拉着荞麦。

 

“像这么大的城堡应当有备用的防火水缸。”布瑞林恩特接道。

 

“没有,”奴隶继续他的吃饭,“再给我来一碗。”

 

等他吞下嘴里的荞麦锅巴,喘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血印城是半兽人过境后重建的,弗朗西丝没有时间多囤粮食和饮水。”

 

 “我们的建筑手艺不同凡响吧!”他自得地高举拇指。

 

“所以你们并没有因为领主的原因饿肚子?”小精灵问。

 

“饿肚子倒没有,常死人是真的。”

 

“弗朗西丝用女孩儿的鲜血洗浴,她身上总有一股子血腥气。”另一位大婶神神秘秘地说。

 

“这倒未必是真的,”那个努力用肚子储藏饭食的奴隶接道,“不明原因死了很多人。”

 

“累死的更多!”一位自由民闲来无事开始磨刀。

 

“这位弗朗西丝夫人原是位富家女,我们是她带来的工匠与奴隶,城堡里的是她的保镖。”这位奴隶五句话吞下了满满一大碗荞麦。

 

“嗨,”有人笑他,“照你这样子,女领主都被你吃穷啦!”

 

瑟兰督伊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哪有领主会被奴隶吃穷的,除非她好心肠地从不虐待劳工的胃。

 

头人想到瑟兰督伊攻下埚惑斯岛的那个办法,要来油脂开始制箭。

 

“多做火箭,照你们说的,用火箭可以消耗他们的饮水。”

 

瑟兰督伊看见自由民贡献油脂也很大方,斩杀一头肥羊,剐下油脂就用,剩下的羊肉丢在锅里,大把大把抓来就吃,都没有存储的习惯。

 

叛军这边夜宵吃得正香,石堡内萨拉一勺一勺为骑士们剩饭,侍女没精打采地刮净蒸屉上的米粒,撒下一把生菜叶,就算不饿肚子了。

 

“从今天起油脂省着用,不能点灯了,以免成为攻击目标。将萨弗纳的那份餐送到他卧房去。”

 

“是,夫人。”小侍女直接从后厨端了肉、蛋、奶分别送到女领主和管家大人的房间。

 

靠窗的骑士就着寡淡得难以下嗯的汤水嚼着干饭,咬了一口冰凉的黄瓜,喷出一口浊气。

 

“呵呵,夫人这是没有亏待我们么?”

 

“烧毛毯的焦味真刺鼻!” 他的同伴捶了一下肩膀,捡起地上的弓箭来,“想想那些如花似玉的小仙女还都饿着肚子呢!”

 

“夫人,我们的箭矢有限,叛军人数众多,不够一人一箭。”统领规规矩矩地汇报实情。

 

“你有想过,他们要想什么?”

 

统领一愣,试探着问:“那,我去谈判?”

 

“他们不会听。”夫人踱到窗前,骑士自动分列两队,“不叫他们出口恶气,他们不会有心思听。”

 

“我们会誓死追随夫人。”统领单膝点地,握起右拳表忠心。

 

靠窗的骑士隐没在柱子后面捌过脸去。

 

“要不了多久,领主就会断水断食了。”那奴隶又喝下一碗汤去。

 

叛军这边几乎都吃完了,女人在收拾餐具。

 

“那你们想过,要些什么吗?”小精灵问道。

 

“不急,还没想好。” 那奴隶找到一片薄铁借着月光撬开了脚踝上的镣铐。

 

“我们要救出被俘的妻子。”头人说道。

 

“一样,”那奴隶回答,“都得攻陷了石堡才行。”

 

“如果他们同意谈判呢?”头人问。

 

“嘿嘿,他们不会,贵族死要面子。如果他们轻易答应的事我也不相信。”那奴隶揉搓了一番脚筋。

 

“领主迟早会答应的,想好你们想要什么吧!”小精灵说。

 

“要她偿命!”老人阴冷低沉的回答贯穿几个人的耳膜,他站在不远处手握砍刀,不大的声音坚定地敲击在几人心上。

 

叛军也没有点烛火,撑起帐篷与石堡对望。

 

布瑞林恩特安顿好娜娜,在一处倾倒的断墙上发现了小精灵,他顺手将瑟兰督伊抱下,小精灵踏着阿美达的大角,阿美达还向上拱了拱他的靴底。

 

“苹果?”

 

“阿美达想要这个。”

 

“你们俩在抢东西?”

 

瑟兰督伊随手将小苹果穿在凑过来的大角上。

 

“你这样子,鹿要怎么吃?”

 

“这是它明天的口粮。”

 

“好吧,希望它今晚不饿。”

 

“队长,我们该走了。人类的事让人类自己解决!”

 

“我有一个小妹妹。”布瑞林恩特扫过娜娜的笑颜,小女孩挽起帘子俏皮地伸头出来和精灵打招呼。

 

“我知道。”

 

布瑞林恩特的声音压抑,“就在娜娜的年纪被半兽人夺走了。”

 

“不幸的消息。”

 

“我没能救下妹妹。”布瑞林恩特看着瑟兰督伊, “母亲失去了孩子和孩子失去母亲是一样痛的。”

 

“娜娜不是你妹妹!”

 

“如果悲剧没有发生,她会快乐地长大。她是个勤劳勇敢的女孩儿。”

 

“人类不知道反抗领主能够得到些什么,他们还不知道死亡并不能泯灭仇恨,仇恨不能给予幸存者生存空间。这将是一场持久的对峙,徒劳的消耗。”

 

“他们会明白骑士需要工匠,平民需要士兵的。”

 

“要多久,半兽人不常来。”

 

“没有半兽人他们也会好好相处的。”

 

“我看不出来!”

 

“那你就留下来,看一看!”

 

瑟兰督伊皱眉。

 

光线渐暗。

 

“有云遮住了月亮。”小精灵说。

 

“正好进攻!”

 

“是假的进攻,消耗他们的箭支。”

 

秘谋正在进行,城里的猎人顶着双层锅盖与稻草人弄出一点儿响动,他们准备攻城了。飞索的铁爪磕在女墙上,至少在石堡内的骑士听起来是这样,其实只是一段铁片被扔上墙头。

 

“睡了么?”

 

“警戒着呢!”

 

“他们开始行动了。”

 

“窗外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们。”

 

“乱箭射死叛军。”

 

“将军?”

 

“要不打开窗子等着他们自己跳进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个最先说话的骑士玩味儿地笑道。

 

“你去守着二楼,你去守着三楼,有叛贼闯入,立刻报警。”

 

“是!”

 

“是。”靠窗站得最近的那个骑士比划了一下配刀,慢吞吞地转身下楼。

 

哗啦——

 

窗扇破碎。

 

“放箭!”统领下令。

 

正在洗浴的弗朗西丝夫人听到声响,捂住胸部坐了起来,为她按摩手臂的侍女吓得赶紧松开以免弄痛了夫人,夫人擦了精油的小臂滑出侍女的手掌,她扯过萨拉披来的衣服将身体裹严实。

 

浴室的温度一下子降到冰点,湿润的空气凝结成露,弗朗西丝的心收紧了。

 

“萨弗纳呢,他在哪?”

 

“夫人,我这就去找管家大人。”侍女低首退下。

 

“夫人莫惊。”萨拉抓起一截木棍护在胸前,紧跟着已经跑出去的夫人。

 

“夫人,慢点——”萨拉的声音被甩在了后面。

 

弗朗西丝抓紧胸前的披风向萨弗纳的卧室跑去。楼梯是那样长,没有烛火的照亮,萨拉不敢迈步。

 

身上的香油还没有干,厚重的丝绸衣袍不经意就要滑落。

 

躺在混合了鲜花与精油的泉水里沐浴,身边有人轻轻地按摩,不用担心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从不忙碌,拥着轻软的绸缎,听着舒缓的音乐,远离一切费心费力的事物。这样的宁静,这样的舒适,不好么?

 

不用操心银钱,不用打理库府,一个人生活,除了男人什么都不缺。为什么非要引进一个男人呢?比你富有的,作威作福颐指气使,不如你的,吃你的喝你的还如老鼠般偷走你的。

 

一个独身的女贵族在上层社会也成了笑话,而在底层民众的眼中甚至比那些儿孙满堂横征暴敛的领主更加恶毒。

 

只为没有人冲到台前充当伪善的面具么?

 

这段楼梯是那样黑那样漫长,足够弗朗西丝回顾自己30年的一生。

 

“萨弗纳?”

 

“夫人不该这么慌张,这样有失礼仪。”

 

三个光亮的金色圆球在萨弗纳指尖隐没、跳跃,如同他平日里把玩金珠一样。他单手操持藏宝箱,锁上箱盖才回眸、转身。

 

夫人迸出冷笑,“叛军攻进来,守得这些你也带不走。”

 

“嗯,不用拿走,你知我性情,”萨弗纳坐在了箱盖上,“金子,要有时间挥霍才有时间分享。”

 

弗朗西丝怒视萨弗纳红彤彤的眼睛,“我与你说过我并非生来如此富贵,从前都一样。外面那些人值得你赶尽杀绝么?”

 

“吃饱了他们就要生事,不如饿着。”萨弗纳在心中则对自己说,逆我者死。

 

“你抓了草原人的妻子?”

 

“草原也将是我们的财富,不需要有人分享。”

 

“你还做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做生意,赚钱,建设防御工事,这些你不都知道?”

 

“还有呢?”

 

“还有什么?”萨弗纳挑眉。

 

“你爱我吗?”

 

“爱当然爱。”萨弗纳摩娑着身下的老柚木箱,眯着眼睛轻轻叹道,我真的爱你,就好似摩娑着情人修饰过度、油滑的肌肤。

 

弗朗西丝灰眸中的冰逐渐转为沉痛,双手掬在胸前如同祈祷一样,又揪紧了披风。

 

“既然爱我你就应当陪我到最后。”既然爱就理当应我所求。

 

弗朗西丝半闭起眼睛,腮边沾上温热的触感,滑落到脖颈是凉凉的,萨弗纳仍旧坐在远处。

 

管家踢开箱子,抱住弗朗西丝,“又哭了,别怕,胆敢爬上楼来的我统统将他们绞死。”

 

“我们断水断粮了。”夫人小声呜咽。

 

“我劝你多存粮,心痛他们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群反贼。”萨弗纳一脚踹开刚刚踢了一下的那只箱子,箱盖受震翻开,里面都是夫人赠与的华服。

 

“他们也不会有多少存粮,只不过是未进献的那一点儿而已。”管家俯身合上盖子,摆正箱体,“我们会有肉吃,骑士们也都吃饱了,攒足劲儿等着呢!”

 

“嗯?”

 

“大人,一直未见叛军出现,我们的箭剩余的不多了。”传令官按时向萨弗纳汇报了武器的消耗情况。

 

“停止放箭,封死下两层窗户。”

 

夫人迅速下令,传令官扫了一眼萨弗纳的脸色,恭敬地领命而去。

 

“不要紧张,那群乌合之众人心不齐,终究会听从我们的安排。”萨弗纳捏捏夫人的肩膀,从后拥住了这具微凉的躯体,“你不也以为,让他们闹就闹去吗,放松放松也好。”

 

“你刚刚说,有肉吃?”

 

“一会儿侍女会送到你房里。滋味不错,萨拉的手艺又进步了,等事情结束了,你要好好赏赏她。”

 

“是什么肉?”

 

一股异香已然飘来,侍女送来一碗羹汤。

 

“夫人?”侍女惊疑夫人也在,放下瓷碗小心地说,“夫人,要把您的夜宵送来这里吗?”

 

“快去快去。”萨弗纳不耐凡地挥手。

 

“是。”

 

萨弗纳端起碗来先喂给夫人,“怎么样,好吃吧?”

 

说完他自己又抿了一口。

 

“哪儿来的肉?”

 

“我自有办法,不会饿着看门犬的。”

 

萨拉已将夜宵端上,并且说道:“骑士都吃过了,还剩些汤水,可以分给侍女吗?”

 

“不行,”萨弗纳断然拒绝,“留着明早下菜用。”

 

“明天再分给侍女。”夫人补充道。

 

“是,夫人!”萨拉低头。

 

萨弗纳抱着夫人卧倒在床,心算着雇佣兵的花销,将抚摸划成了一串串数字。

 

床箱上的烛火缩小成一豆,微弱的光晕停留在蜡油之上,仿佛被寒霜冻住。

 

静寂的夜,黎明前的窒息。

 

夫人手足冰冷,胸口却觉辛辣上行,像喝下一碗滚沸的调料,刺激得眼泪都将溢出。她默数人质的个数,不安心地难以成眠,身子却被萨弗纳压住,只有灵魂在辗转反铡。想到那从未尝过奇异的香气,唾液涌进嘴里又被她强行咽回去。储藏室里连肉干都没有了,何况是鲜肉呢?

 

“呕——”

 

萨弗纳扶住翻身跃起的弗朗西丝夫人却被夫人推开。

 

“别碰我!”

 

“怎么了,你不舒服?”

 

“以后我不再吃那东西!”

 

“好!”萨弗纳轻轻一笑,拈起一块宝石,“看看这个,以后我们会有很多。”

 

弗朗西丝捏住萨弗纳放进她手心的指尖,而萨弗纳只是将宝石递给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弗朗西丝的心空落落的。

 

天亮了,萨弗纳已经出去。弗朗西丝独自仰躺在床上仿佛被巨蟒压在身下,手指微颤地掐住被子边缘,担心蟒蛇何时会喷出毒液。

 

蟒蛇不是无毒的么?

 

那蛇却钻进身体,盘亘在心中,一圈圈绞紧!

 

“打开窗子。”

 

“是,大人。”

 

叛军站在石堡的窗下挥舞着箭矢大声喊叫:“谢谢萨弗纳大人,谢谢大人送了羽箭!”

 

“不用谢,”萨弗纳双手按在窗框上,左手无名指那颗硕大的宝石在初升朝阳下闪耀着光辉,他说道,“我很想知道,你们反叛有何意义,在谁的手下当差不是一样,在弗朗西丝夫人的庄园里至少还有肉吃,有汤喝。想换个环境,去没有围拦的荒原上喂狼?”

 

侍女为骑士端来早餐,巨大的长柄木勺分汤一人一碗,再加上菜,最后剩余的残液女孩子们分而食之。

 

窗下的骚动平息,有说要休息的,有说要工钱的,奴隶与平民争执起来。

 

萨弗纳端着汤碗倚靠在窗边,冷眼看着叛军表演,暗哼:“真是一群笨蛋!”

 

费朗西丝枯坐床边,一勺一勺机械地将白粥送入口中,胃里却返出一股子血腥味。她放下粥碗问道:“萨弗纳捉来的人关在哪里?”

 

“这个不清楚。”萨拉递上绢帕。

 

“昨日的是什么肉?”

 

“管家大人说是梅花鹿肉,所以非常的鲜嫩,送来时还滴着血。”萨拉想想又说,“看形状很怪异。”

 

“萨弗纳带回来11人。”

 

“夫人?”

 

“现在还剩几人,萨拉,你也不敢去看吧?”

 

“夫人,不要去!”

 

“真的没有人知道么,装作不知就没有罪孽吗?”

 

弗朗西丝走近那个房间,像被一堵穿不透的墙拦在外面,她勉强迈步,她不想进。萨拉捧着火烛紧随其后,摇曳的烛光在她手中滚动,最终掉下地来。烛火在坚硬的地面上一溜儿滚过,滚进了囚室。

 

“啊——”

 

里面的女子尖声惊叫起来,却给了弗朗西丝莫大的勇气。她快步冲进去,冲破心中的屏障。身处漆黑环境的女囚乍见火光惊惧得抱作一团,失手打翻了掌中粗瓷碗,肉香弥散得更快。

 

萨拉捂住了下巴和唇,另一只手抚住心口,制止心脏的狂跳,她看清了八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流着泪啜泣着挤在墙角。

 

女囚中年纪最长者轻轻起身,缓慢走向门边的铁栅栏,她看到弗朗西丝和萨拉没有带武器与刑具就试探着接近,满是希冀地问:“夫人留我们还给我们肉吃,是为了什么?不如放我们归家,我们从此伺奉夫人。”

 

萨拉迅速捡起烛火,扶正,举高一点。弗朗西丝仔细端详被囚的女人,她们脏乱的面孔黑里透红,并没有外伤。就这样让这八个鲜活的生命躺倒在瓷盘里吗?

 

“夫人求求您,请放过我们。既然您不忍心将我们饿死,就彻底饶过我们吧。关在这漆黑的小屋里,我们害怕!”

 

“夫人,我们什么活计都会做,只求您给我们生路。”

 

“我好想孩子们啊!”

 

这些个衣衫褴褛的女人逐一扑在铁栏之下苦苦哀求,嗑头如捣蒜。

 

人若没有尊严倒下便是一摊肉。

 

“外面是叛军,你们出不去。”

 

女人们听见弗朗西丝轻叹的声音哀恸自身,蜷伏于地抬不起头来。

 

“就让我们走在前面承受叛军的箭矢吧,再关下去我们都要疯了!”最先说话的那个女人恳求道。

 

“我带你们出去!萨拉,开门。”

 

“是,夫人。”

 

“我为你们换一间有窗的屋子,你们不可以点灯,等到晚上在从窗口爬出去。我会为你们准备好长而结实的绳子。”

 

女人们唯唯喏喏地逐一牵手小心翼翼地走出囚室,悄悄跟在弗朗西丝身后,而萨拉故意落在最后监测着女囚的一举一动。

 

走在第二位的老女人碰了一下前面同伴的手肘,那女人立刻扑抱住弗朗西丝,老女人同时抱住夫人扭动的身体捂住她的嘴,生怕同伴失去先机。最后面的囚犯猛然转身抓向萨拉双臂,而萨拉更快地用烛台砸破女囚的头。

 

惊愕中萨拉忘记了叫喊,她的身手更快一步直取饿得发慌三天只得半碗肉汤的女人。对方凭借长年粗活累积下来的耐力欲要靠蛮力死死抱住萨拉,萨拉抬腿踹倒她,手中的火烛已然飞出,烛柄上的圆台切过挡路女人的额骨,萨拉按倒面前的女囚。

 

三日来没有尽头的等待让这些女人绝望,闪现出的微弱生机让她们心慌意乱,生怕一个把持不住就将跌回死境。

 

半截油蜡的火光燃着了女囚的头发,夫人趁机逃脱囚禁,一拳挥向那位本性善良的女人发颤的身体。弗朗西丝下了狠手,她想要逃命就不得留给对方还手的机会。萨拉手中的烛台滴着鲜血,她举在胸前仍然不敢放下。弗朗西丝没有受伤,她看着满地死尸强忍住歇斯底里的大叫。

 

为什么不相信我!

 

“把这些人拖到西墙旁的房间里。”夫人沉声下令。

 

主仆同心协力将死尸藏进墙角的房间,那屋子有着西边最后一扇窗。

 

弗朗西丝走向她的萨弗纳。

 

“不好好休息,你怎么来了?”

 

侍女们刚刚吃饱,有人舔着油亮的嘴唇。空气中的香味还未散。在场的骑士与侍女无一例外沾染过大锅里肥腻的肉汤。

 

窗外飘来糖炒麦子的熟香,让没有主食的侍女不由得伸颈张望。

 

石堡下支起一口大铁锅,牧人用炒米冲水。

 

有奴隶喊道:“让夫人下来,这是我们进献给她的粮食。”

 

按瑟兰督伊教的方法,油炒过的荞麦更香更管饱,那位饿死鬼投胎的奴隶只吃一碗就抚着撑圆的肚皮晒着太阳开始享受了。

 

娜娜给精灵倒了些牛奶,抹了一把额头,瑟兰督伊抬手擦掉小女孩脸蛋上的灰,娜娜就笑了。

 

“阿妈她们什么时候能下来?”

 

“就快了,在他们没有粮时。”

 

“弗朗西丝夫人会妥协吗?”

 

“他们没有出路。”

 

“按说他们应当断粮了,一会儿舌头就都被引下来。”刀磨好了,说这话的大汉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守住石堡前的阵线。

 

萨弗纳探出头来,“呵呵,你们若真有心就用箱子抬上来。”

 

“萨弗纳,你敢接吗?”

 

“抛下绳子。”

 

真的从窗口垂下四条粗麻绳,萨弗纳笑了。

 

牧人小声说:“让我跟上去。”

 

“你会被砍死。”小精灵毫不委婉地说。

 

“我藏在荞麦下。”

 

“如若不成功就白白送了他们一箱荞麦。”死了儿子的那位老人说道,“直接在荞麦里放毒药,沾之即死的毒,毒死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贼。”

 

“萨弗纳会先用囚犯试毒。”小精灵回答。

 

“不行,”头人激了,“不能害了我的女人。”

 

老人猛地摔断锄把,“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亲手将仇人掐死?”

 

“萨弗纳不会做冒险的事,我们堵住他的出路仍然是安全的。”那奴隶解释说,“他们不吭声就将之都饿死,什么也不要送上去。”

 

头顶飘下来奇异的香气,好像是肉,又像是抹了胭脂。

 

“好香,比所有吃过的东西都香。”平民诧异地说。

 

萨弗纳泼下一碗汤,“我也请你们尝尝吧,新做的肉汤。”

 

“我知食素得长生,不知只吃肉是否可以延年?”布瑞林恩特问道。

 

“不可能有肉,不可能有肉的。”老人喃喃低语,慌乱中理出那么一丁点儿不愿相信的头绪。

 

骑士看着底下呆立的平民哄笑起来,“萨弗纳大人的本事岂是你们这群井中蛙可以想象的!”

 

瑟兰督伊站起来高声说道:“晚上将会奉上一桌好菜,慰劳各位连日来无功的坚守。”

 

“瑟兰督伊?”布瑞林恩特叫道。

 

萨弗纳关上窗子,石堡里重归于寂。

 

“准备晚餐。”

 

“管家大人,已经没有果蔬了。”侍女回话。

 

“炖肉!”

 

“萨弗纳——”夫人厉声喝道,“你就算喝下毒药也不能再吃那个。”

 

“那夫人喝一碗毒药试试?”

 

弗朗西丝听见周围的轻笑,萨弗纳的犬牙在饥饿中伸开了趾爪,罔顾上流阶层的礼仪,不再把领主的尊严放在眼里。

 

“活着总比死了好!”

 

萨弗纳走近弗朗西丝,在她耳垂印上冰凉的一吻,弗朗西丝如遭蛇信舔食全身没来由地一震。

 

瘦厨子慌张地跑来在萨弗纳身边耳语,管家的眉毛微动斜睨了他一眼以求真伪。

 

“千真万确!”

 

“找!”

 

“是,大人。”

 

萨弗纳微笑着缓缓走向避开他的弗朗西丝,“夫人知道些什么?”

 

“什么?”夫人不懂地反问,神情平静。

 

“我是称赞你临危不惧呢,还是蔑视你后知后觉?想起是什么来了吗?”

 

弗朗西丝后退一步,萨弗纳才停下,他伸手撩起夫人耳后的乱发,猛地将她的头勾近前来,低声说道:“你吃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吃过了,吃一份与吃十份没有什么不同,还装什么怜悯,下面的人若是知道了,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会统统叫我们,食人魔!”

 

“那些人质本是谈判的筹码,怎么会被你轻易毁坏?”弗朗西丝的胸口剧烈起伏,她一口气说完顿觉四周的灰色排山倒海般压来。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从窗口溜走了,半点红霞都看不见,弗朗西丝从未想过光明会适时将她抛弃,石堡的寒气压将下来。

 

“不需要那么麻烦,只看哪方能支撑到最后就可以了。”

 

“你想干什么?”

 

“我在等他们来送死!”

 

“大人——”瘦厨子犹犹豫豫地原地打转。

 

“怎么了,快说!”

 

瘦厨子再次贴上来,萨弗纳嫌弃地躲开。

 

“管家大人,请近一步说话。”

 

瘦厨子咬耳朵,“她们都死了,全都死了,还能用么?”

 

“用!”

 

弗朗西丝闭上了眼睛,泪水濡湿了羽睫并未流下。

 

我的爱只能得到如此回应吗,再不会有不同了吗?我,没有时间等待了!

 

再次睁开双眸,弗朗西丝聪慧而冷绝的神光让萨弗纳看到了第一次所见,那个努力而又手段生涩,受冷遇却又不屈服的女人。这是自己愿意帮助她,又觉得她好控制的起因,也是捆绑上自己的利益,并且不遗余力地谋求高飞的初衷。

 

曾经弗朗西丝对萨弗纳的依赖叫他安心,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要去休息了,等一会儿,我希望你与我共进晚餐。”

 

“是,夫人。”

 

萨拉看着夫人失神地调粥,她又加了一勺白椒,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搅着,她又要伸手去拿瓶子。

 

“夫人,是不是放太多了?”

 

弗朗西丝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谢谢你,孩子,特意为我留下一点米。不多,我喜欢,放多少都不多。”

 

瘦厨子端来炖好的肉。

 

“放在这里,你出去吧!”萨拉吩咐。

 

瘦厨子不肯走,笑呵呵多问了一句,“夫人,还需要些什么?”

 

“不需要!”夫人注视着变稠的清粥没有移目冷冷地回答。

 

“啊,是,是。”瘦厨子点点头走了。

 

“好香,很久没闻到米饭的香味儿了。”

 

“天天吃肉也会腻啊,我留了些白米,正好合了肉香,香而不腻。”

 

弗朗西丝见到萨弗纳心情愉悦起来,填了几勺肉羹,笑着捧来,兰花指轻轻曲起翘到碗边上。

 

“尝尝——”

 

萨弗纳单手接碗,瞟过弗朗西丝颊侧的粉韵,面前的这个女人又现出二人独处时才有的激情与媚惑。但是萨弗纳心不在此,他脑子里想的是叛军为何还没有动静。他还没有喝,传令官就敲响了房门。

 

“反叛者送上了菜肴。”

 

“那就接过!”萨弗纳轻声回应,随即放下了碗,“我出去看一看。”

 

弗朗西丝心中懊恼,却又松了口气,她感觉两颊发烫,头顶都冒出虚汗。萨拉看着奇怪。

 

“夫人,您先吃吗?”

 

弗朗西丝没有回答。

 

“要不我拿去温着,等大人回来?”

 

“好的。”

 

弗朗西丝走向大厅,窗口的四条绳子拉紧,四位骑士步调一致地提起了什么。

 

牧人不听小精灵的劝,执意攀住绳索掩藏在床箱下面的阴影里偷袭。床的四角绑了火把,显得床下更暗些。

 

萨弗纳逆着火光看不清状况,吩咐弓箭手在下两层埋伏着。床箱里盛了干煸肉与草菇、糖炒荞麦、油饼,红油溢满,看着就香滋辣味,就是没有蔬菜。

 

布瑞林恩特说道:“如果是精灵差不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夜色掩护攀上石堡。”

 

“这不是精灵的战争。”小精灵靠在大角鹿身上淡淡地说。

 

队长的眉头拧紧,“瑟兰督伊,这是你骨子里的冷漠吗?”

 

“我们掉队了,再不跟上,公主要责罚她的护卫失职了。”

 

“公主不会坐视不理!”

 

“啊——”

 

死亡的长吟与惊喜的诧异之声总也不同,几乎不用转头精灵就可以判断料想的噩耗应验了。

 

砰砰两声坠地的重响,随后是萨弗纳高声质问:“别妄想偷爬上来,看在饭菜的份上我就不放箭了。”

 

“什么时候拉灯?”布瑞林恩特问道。

 

萨弗纳他们已经提着床柱了,那床顺着入窗一多半,平民在下方拉着缆绳防止床沿撞伤了人。牧人一下子拽掉窗外两角的结,火把倒下引燃煲仔中的热油,还有床箱里涂了油脂的炭。骑士本能地躲避火光,一床油与火倾倒进来。

 

“上火箭!”

 

窗外的天空一瞬间被火流星照亮。

 

石堡的窗上晃动着慌乱的影子。

 

牧人从脚上拔下毛皮靴子,立在大石头后面,又挽起了裤管,互搓一下双手,憨笑着说道:“从小就与火为伴,火既是草原的神又是草原的魔!”

 

“这点火星还不如仪式中的火帘,走,上!”牧人甩了两下臂膀抓住缆绳,又一人攀上另一边仍然完好的引绳,手脚并用,趁着火焰还未伤及系床的拉绳借力爬上石堡。

 

牧人背背的砍刀映衬着火色,反射了流火的踪迹,让叛军的弓箭手清晰地看到勇士的进展。最后一步,成功跃入窗口。完成了使命的缆绳拽着火星儿跌落。窗内,火焰静了下去。

 

指挥众人灭火的萨弗纳不察,被偷袭者按倒在地,一柄钢刀恶狠狠压在了他的颈项上。

 

失职的骑士居然呆住了。

 

“放了我的老婆!”

 

牧人大吼一声,却未镇住守窗的那个骑士,他一枪挑翻牧人的同伴。

 

“让他住手!”

 

那个进攻的骑士狞笑着,一贯流畅的枪法收势,牧人只看见他滴血的枪尖和无声躺倒的同伴。

 

“犬金住手!”

 

萨弗纳沙哑的嗓音和手下炽热而凝滑的触感让仓促制胜的偷袭者分神,他侧向关照同伴的眼神还未收,萨弗纳左掌已击在刀柄将刃口推远,接着右拳发力直击牧人下颌,再跟上去一拳重重击打在太阳穴上。牧人翻身倒下,血水顺着眼角渗出,流了满脸,他侧躺在地上大张着双眼好像瞪视着萨弗纳。

 

犬金不惧萨弗纳的命令杀死了牧人,他心中的邪念不待升起萨弗纳那边已发生了剧变。犬金惊疑地盯紧萨弗纳敞开的胸膛,萨弗纳拉拢散开的衣襟,踏着掉落脚边的火箭一步步走向窗前。

 

犬金随即用指尖沾一沾眼屎,没表现出太多吃惊。

 

“佛若拉?”萨拉捧住了自己的心,她激动得听不清声音。

 

其他骑士对管家是女人这个事实的吃惊比不过知晓了她还会功夫的惊愕程度。

 

“佛若拉已经死了。”

 

萨拉万没想到能够听到回答,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膛,她多想真的挖出来给佛若拉看一看她的真心与愧疚。

 

“不要这么说,我想了多久盼着你能够重现。”她这个角度仍然得见萨弗纳左乳上的伤疤,看着昔日俊朗的萨弗纳总觉得他秀气,正应理是秀丽啊。

 

“当初是我逞能了,害死了贾毓。”

 

“关窗!”萨弗纳没有理她。

 

犬金拧眉执行命令,手中长枪刺穿了攻城的反贼。

 

“我不知道反抗也能害人死命,我只想帮贾毓讨回公道。”

 

犬金隐在大梁的阴影下挑眉思索,他放开抱着的枪,嘿嘿了两声。

 

萨弗纳已经走了。

 

弗朗西丝接住萨拉萎顿的身体,擦去她的泪水。

 

“走吧,都过去了!”

 

萨弗纳站在卧室的桌前没动,弗朗西丝好一会儿眨眼才适应了明灭的光线,在阴影浓重的桌案上看到了她放下的那只碗,双层碗中一团黑影躺卧。

 

是老鼠,死了!

 

“哈哈哈哈——”

 

萨弗纳反身扼住了弗朗西丝的脖根,没有疑问。

 

“你想杀死我。”

 

“你的痛苦、唯有死能解脱。”

 

萨弗纳想听她还要说些什么,放松了一点儿手指。

 

弗朗西丝吸了一口气,“你曾受过的伤害不是做恶的理由,你做下的孽也要偿还。”

 

“没见哪个做恶的人真的下地狱,我从地狱回来就是要享受与他们一样的生活!”

 

“你不快乐!”

 

“如果不能生存下去我要快乐何用!”

 

“快乐才是活着的希望。”

 

“闭着眼睛说瞎话就不可耻吗?我生来不是为了当奴隶陪衬贵族的优越,没有了奴隶可供差使,贵族也要自己干活。”

 

“所以你是带着破坏力来毁掉主人的生活的?”弗朗西丝双手抓紧萨弗纳的双肩,“你为什么不去祸害其他领主,因为我爱了你,只有谁接纳了你,你才能毁灭谁吗?你是个胆小鬼!你难道不也是你心中鄙视之人,只能欺软怕硬吗?”

 

弗朗西丝夫人扶着爱人软倒。

 

“迷烟?”

 

萨弗纳本以为弗朗西丝的晕厥是过于激动造成的,但她错了。犬金笑着,提着榔头破门,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

 

“回到人类的诞生地再继续你们的争论吧。”

 

被夫人关在门外的萨拉匆忙躲进杂物间的柜子,捂紧嘴巴从门缝偷看。那个名为犬金的骑士提着榔头进去又出来了,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房门。萨拉尝到了指缝中的咸味,目不转睛地盯着犬金的动向,眼睛瞪得酸痛,犬金徘徊一会儿终于离开了,她推开柜门抹不去因泪水浸湿的指印。

 

萨拉捂住脸,她以为夫人和管家都死了。

 

“谁杀死了谁,罪恶都不会消减,那就一起结束吧!”

 

萨拉跨过骑士统领不甘死亡而长伸的手臂,转进柱子后面,避过分得金子匆匆下楼的骑士。奇香再次抓紧萨拉的神经,骑士们哄笑着跑下楼梯抢夺肉汤。

 

“按秩序来,都有份。”

 

犬金代替了将军的位置,瘦厨子殷勤地盛满汤碗双手奉上,他这么高兴显见也得到了分成。

 

“跟着我活命,吃饱了这顿咱们就撤了,没了那些个女人没拖累。”

 

“那些个小仙女浪费了。”汤水未咽下的含混之音,谁的牙嗑在了汤勺上。

 

“萨弗纳以为一人可以拿走这些金子,妄想!”

 

萨拉听着心酸,本能地逃过被捆绑着的姐妹抢先下到一楼。这座大房子像个黑暗的坟墓,她要做的就是打开墓门。萨拉不想让盗贼得享安宁。

 

当贼做恶已成习惯,都不用过脑子时,神还听得见祈求宽恕的祷告吗?

 

当贾毓被夫凌虐而不至死时没有人判了那个男人的罪,弱者的反抗却招至了惩罚。能让虐待停止的只有死亡,佛若拉当然不想她妹妹去死。如果不是我强出头,贾毓会一如既往地在挨打中看不到希望地活着,在她家人希望的活着中生生挨打。

 

没人相信柔弱的贾毓杀人,个性刚烈的佛若拉是最好的替罪羊!

 

做强者需要分寸,可惜我们都没有,我们至多只是被鹰逼至墙角的白兔,被鹰勒索,被鹰审判。

 

可是做恶者不应得善终!

 

萨拉撬开顶门的石敦,拔下木栓,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大门。

 

守株待兔的叛军本以为还要虚耗几日,或者石堡中人会一个接一个地叛逃溜出。这样的大门洞开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因此无人敢动。

 

阴谋!

 

“进——”头人一声喊,牧人当先。

 

萨拉背抵门后的冷墙,害怕、虚脱、绝望依次袭击了她,她判了自己的死刑。听着脚步声远去,无尽悲凉升起,救赎来得这样迟,已不是忏悔就能脱罪。得到了良心的谅解,她弯腰痛哭,哭过之后是麻木。萨拉麻痹自己忘记不甘、不平、仇怨,拒绝了逃走的诱惑。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小精灵,他发现了藏身门后的女人却好像置身事外。

 

打斗声在大厅上空回荡,还有金子坠地的重响。

 

萨拉提裙走上楼梯,精灵跟着她拾级而上,女人挺直腰身像法官一样昂然前行,她的目光留置脚下却找不到精灵监视的威慑,也许这只精灵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是已经放弃生死选择了么?一时之间萨拉觉得自己的胆小与警惕都很可笑。

 

“弗朗西丝在哪里?”

 

犬金被头人踩住手腕,刀架在脖子上。

 

“来得真快,一定是出了叛徒。”

 

“呜呜,萨萨,萨拉,救救我们——”被缚的侍女呜咽着求救,最外面的一个手脚并用曲身滚向近前。

 

“夫人在卧房里。”萨拉平静地说,她转身带路。

 

奴隶将打晕的骑士捆上,受伤未死的放开伤处躺倒在地,被牧人拖到柱子前锁上。萨拉带着众人走过地上粗重的血痕,牧人挑亮油灯,看到躺倒的几人笑得诡异。

 

瑟兰督伊一箭射穿瘦厨子手腕,引燃的香烟啪嗒一声掉下。

 

“痛啊——”

 

头人踩灭迷烟,没人去看瘦厨子的滚地表演,老者搬起金块制止他的噪音,他果然住嘴,血流如泉。

 

犬金笑着大喊:“你找到她也已经晚了!”

 

卧室里萨弗纳和弗朗西丝双双倒在地上,身上无伤。头人将他们绑在床柱上,一碗酒泼醒。

 

“萨拉!”夫人吃惊。

 

“你背叛我?”萨弗纳吼道,挣不开捆紧的绳索。

 

“应该守护的时候没有及时抓住我很后悔,我愿与你同行,请不要再错下去。”

 

“你以为这一屋子的人谁能活,同是杀人犯谁又比谁好过,哪个的唇舌没在人肉汤边滚过!”萨弗纳惨笑着,“去,西边第一间房,找到见证。”

 

瑟兰督伊一把抓住了娜娜。

 

“阿妈!”

 

萨拉看着小精灵总觉得他不会阻拦就大胆地去解夫人的绳结。

 

“萨拉,”弗朗西丝的目光拒绝逃避,“我有罪要偿还。”

 

“不,夫人是被连累的。”

 

“无力阻止恐怖的事情发生也是帮凶,我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最后审判。”

 

“能用金钱收买的,都在时光中等待,检验出最终的背叛,萨弗纳。”

 

“那你的爱呢,不也很可笑吗?”

 

“比起金子,爱是被你舍弃的东西!”

 

“其实,我是爱你的!”萨弗纳深情地说。

 

“已经晚了,不是我不再爱你了,而是无法再爱,没有机会了。”弗朗西丝微微侧头,“你不会孤单,我愿陪你上路!”

 

我愿陪你上路,佛若拉,我不会再错失了!萨拉在心中说。

 

娜娜问:“爱是什么?”

 

“就是你阿爸对阿妈的思念!”瑟兰督伊看着她回答。

 

最先冲进来的是头人,他一手搬过弗朗西丝的脑袋,似要吃了她。

 

“是你,是你们!那些骨头,”头人哭了,他差点将弗朗西丝的耳朵撕下,“你杀了我的妻子。”

 

“对不起,我只能以一命偿还。”弗朗西丝闭上眼睛,“我救不了她们。”

 

“呵呵,呵呵呵呵——”

 

布瑞林恩特一掌打歪萨弗纳的嘴使她再也笑不出来。

 

“生存的博弈就是要最后活下来,无关对错!一次两次都这样。”她的声音和血而出。

 

“不知悔改!”布瑞林恩特骂道。

 

“精灵先生,谢谢你听我说完,谢谢你,精灵先生!”弗朗西丝颔首。

 

死了儿子的那位老者将一桶油与一桶酒悉数泼在弗朗西丝和萨弗纳身上,啐道:“罪有应得!”

 

“还有谁吃过人肉?”头人喝问。

 

“骑士和侍女,瘦子亲手烹饪。”萨拉回答。

 

牧人将骑士拖拽到一起,侍女听闻激动起来,无奈舌被压住,尖叫成了冬夜的枭鸟悲鸣。

 

“背叛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犬金发问,他见着秉持贵族礼仪稳稳立于殿中的萨拉,心中暗骂婊子。

 

“如果我不接受审判就无法对你宣判!你毁信义,弃忠诚,践踏了骑士精神,我必须用强迫的手段保全骑士的尊严。”

 

“你这疯狂的女人!”

 

奴隶放下一把火欲将所有的罪恶燃尽,只不过是在黑暗的销烟上重添一笔罪行。

 

布瑞林恩特很失望。

 

萨拉站在火光中为他们送行,她没有走出石堡。等她披上火红的舞裙,萨拉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你们去哪儿?”布瑞林恩特问牧人,心中惋惜小女孩没有了阿妈。

 

“牧民生在草原死在草原,真不应该离开草原。草原才是我们的家,草原才是自由的归宿。我们回家!”头人扛起娜娜向着阿德加蓝深处走去。

 

阿美达推着小精灵向前走,快走啦,我们不是要去追公主吗?

 

布瑞林恩特惊觉地下传来不祥的震动,鹿低头看向地面冻住的枯草再竖起尖耳回望来路。冰雪映照着红月形成一串儿月影延伸自脚下,那本应不见了的血轮此刻正悬在眼前,肌纹抽动,暴露出心底的积怨。精灵隐约听见,窜红的火舌舔噬墙垣的口水声。石堡已然开裂,在炼骨成灰的热度中一点点崩塌。

 

阿美达含了瑟兰督伊的手腕拉扯,脑中大喊:都完事了还不快走!

 

冬夜里火焰温暖如明灯,不仅人类移不开视线,半兽人同样为之着迷。血色惨淡的月光下,砂石、树影、雪块都显得脏兮兮,精灵的鼻端真的嗅到一丝腐臭。树下浓重的黑影似在蠕动,那就是风捎来讯息的方向。

 

布瑞林恩特笑了,看向瑟兰督伊,“谁会告诉我,在这寒夜里会发生什么好事?”

 

“至少不会再冷了,”小精灵凝眸仔细估算,“大约热身运动之后就会破了边境巡逻队的纪录。”

 

那要比一比谁的刀快,谁的收获多么?阿美达没好气地暗哼。

 

“比就比,倒不如比谁先冲出去好了!”瑟兰督伊回手默数了一下箭支的数量。

 

“开始了。”布瑞林恩特突然变得孩子心性,学着人类的样子下跨挥摆试了试剑锋。

 

饥饿的半兽人泄洪一样奔至眼前,将僵硬的脖颈送到精灵刀下。

 

阿美达的巨角一边一只挑刺钻穿半兽人的胸腔,让饿得前心贴后背的猛兽腰弓得更深,双拳成空。

 

呦——

 

鹿一声长嘶聚力将半兽人横甩出去。

 

瑟兰督伊向着多瑞亚斯的方向劈开一条生路,更快地与冲杀的半兽人短兵相接。

 

吝啬的魔苟斯向来不舍得喂饱他的奴仆,被人类嗤笑无脑的半兽人本能地伏拜天火淫威,抢夺恩赐的祭品。

 

夺食路上出现的两只精灵,犹如逆水的银鱼回溯路上遭遇激流与乌鳢,未能前进几码唤气的瞬间就被推向死海。

 

布瑞林恩特的剑折了,他换回双刃,大喊一声:“瑟兰督伊,看好了,我要使用双倍的战斗力了。”

 

“别得意!”

 

布瑞林恩特还能听见小精灵的回答就确定他离得不远。

 

瑟兰督伊隔着黑压压的兽人看见布瑞林恩特手中银色流光忽闪,极美的回还,如慧星兜转,每转一圈血色更重一分。他调转攻击方位,将剑锋在半兽人颈根斜向带过,向布瑞林恩特的独舞更靠近一点儿。纤细雪亮的流光一时间暴长,半兽人仿佛被粗重的闪电击中倒地,瑟兰督伊感觉空气炸裂的微鸣似风刃割耳,瞬息五识迟缓。

 

布瑞林恩特的刀光同时罩住了小精灵,清剿两精周遭的半兽人。

 

“不错噢!”队长称赞小精灵剑无虚招,一剑双兽,“累了吗?”

 

“没有。”

 

在面前的半兽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瑟兰督伊的剑已切下它的头,布瑞林恩特的刀光拢住侧翼的敌人掩护小精灵冲杀出去。

 

看得见的死亡和看不见的希望会相信哪一个,布瑞林恩特问过自己,对半兽人的憎恨敌不过对生存的渴望,所以他的招式仍然沉稳,没有负伤凌乱。

 

瑟兰督伊切过无数的半兽人以至于他的剑锋胶缠了血肉,有些钝了,也许他是累了,总之他很不愉快地动作过大导致兽血的飞溅央及了布瑞林恩特,逃也逃不开的难闻气味让五脏纠结。

 

“瑟兰督伊?”

 

小精灵抿紧唇,锋刃和剑柄相继击倒两个半兽人,剑锋划过的伤痕有些走形了,薄刃压着血肉挑破半兽人的脓胞,回剑血槽不空,带出了更多兽血,迷了兽眼,也让精灵烦恼。瑟兰督伊感到脸上湿凉,但他确信那不是自己的血。

 

一线森寒迫近眉睫,瑟兰督伊本能地抬剑抵挡,长剑横过、斜转,半兽人相似的脑袋依次滚落,高矮不同的尸体呈半圆形躺倒。布瑞林恩特结果了后半圈儿的敌人。瑟兰督伊跳上半兽人的尸身,踩着这些个丑陋的脑袋登高挥下剑芒,清出了一剑地的空场。小精灵跳下摔倒的半兽人反手补上一劫。

 

空气忽然涌入,心肺舒畅了不少。

 

队长惊觉小精灵的剑法狂野多了,“瑟兰督伊,你怎么了?”

 

“很不爽!”

 

“嗯?”

 

“你骂我冷漠!”

 

这一刻更接近血腥,精灵沦为半兽人一样的杀戮利器,布瑞林恩特认同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热爱生活的精灵在血腥屠杀的战场上找寻生存之道,愧对造物主赐与的圣洁的灵魂。布瑞林恩特想起美丽安王后眉间的凄苦,虽然同样憎恨半兽人,但是王后从未主动攻击过。

 

“半兽人是魔苟斯仿效一如创作的失败品,他们没有独立的灵魂,只是魔神无心的爪牙。”说完队长一刀劈裂突袭的半兽人,白花花的脑浆不同于半兽人皮肤上的污泥。

 

“索荣抓了多少精灵与人类?”

 

“与精灵和人类都无关了。”布瑞林恩特剑下的半兽人呼吸衰竭。

 

半兽人的死亡和人类与精灵几无分别,也是挣扎着不肯放弃,不死心地离去。

 

“队长,我看见了柯林斯。”

 

半兽人潮静止了,封锁的力量随之减弱。没有攻击精灵的半兽人好似在原地待命,仰望夜空。

 

布瑞林恩特看见了杰尔曼的身影,他拼命往那个方向攻打过去。太多的半兽人阻住去路,布瑞林恩特怎样也无法靠近。冰霜之舞的冷焰释放了他所有的懊恼与怨恨,半兽人却总是拼死补位。

 

瑟兰督伊砍倒了半兽人露出了卓雅的倩影,一柄铁锤自女精灵右肩落下,瑟兰督伊看见卓雅脸上茫然无知的神情,卓雅看着心上精灵不同以往惊愕的眼神儿,集训营里培养出的机敏教女精灵向左侧闪身右手木剑同时搪住劲风。瑟兰督伊抢步出剑削去半兽人持锤的手臂,精灵长剑吃透了主人心意,此刻剑芒暴长。苏拉威西乌木剑的碎屑伴着折落的锤头砸在一片银光之中,隔开了瑟兰督伊和卓雅。

 

两个小精灵再度被半兽人包围,各自在原地力拼。看不清面目的半兽人活像扭动的泥墙,瑟兰督伊掏挖开它们却无论如何努力也够不到卓雅。一个地妖的脸凌空放大,月牙形的大嘴向两边大开,哈哈哈,直上直下猛击三锤都被瑟兰督伊闪身躲过,庞大的地妖不依不挠地追打。瑟兰督伊后撤一步,背过长剑绞落后面那只半兽人的兵器。地妖的重锤再举,向着微喘的小精灵头上砸去。

 

“瑟兰督伊——”

 

“瑟兰督伊——”

 

满贯恶风的铁锤兜头抡下,自瑟兰督伊清浅的影子上劈过,头盖骨的碎裂声引得近旁的半兽人都震惊。灰泥一样的身子直挺挺地倾倒,血浆刺激得地妖呵呵怪啸,再抡锤却扬手而飞,劲风刚烈双目尽盲。地妖的圆脑袋顺着瑟兰督伊的剑尖飞出老远,一篷血染红了精灵的衣服头才滚落到地,小精灵身后的半兽人刚好被它丢失的手弹在脑壳上,一时迷糊抱住这只地妖扔出去的铁锤坐倒。

 

卓雅长出一口气。

 

布瑞林恩特发怒了,斥责小精灵太莽撞。

 

“队长,专心!”瑟兰督伊回敬。

 

瑟兰督伊终于和卓雅会合,布瑞林恩特劈开了一个半兽人从中跳了过来,目光凶狠如兽,眼眸赤红似铬铁。瑟兰督伊和卓雅都被烫了一下,卓雅赶紧转过身去,三精背靠背防御。

 

四周的半兽人忽然不动了,三精在直立的兽林里微微喘息,小精灵的胸脯起伏着,卓雅欣喜地叫了一声,公主!

 

魔苟斯心意彷徨时,露西恩的魔法生效了。

 

云遮月,燃烧的城堡更加辉煌。这唯一的光源比曾经的月光还要明亮,半兽人一动不动。

 

“公主——”杰尔曼和柯林斯都跳了过来。

 

露西恩的长裙依旧整洁,她的长发包裹住躯体,都没有被兽血污染。

 

卓雅扔掉半截木剑扑入公主怀中,情不自禁掉下泪滴。

 

“我们要尽快回到多瑞亚斯。”

 

露西恩的声音像拂过梨园的风送来鲜果的清香,魔法舒解疲劳,脑中的混沌和闷胀消退,精灵的神思渐渐清明。

 

布瑞林恩特将冰霜之舞的一只递与瑟兰督伊,小精灵将长剑交与没了兵刃的卓雅。一行精灵从半兽人中间穿过,向东。

 

瑟兰督伊撩起一缕金发,自左侧编起辫子,再拢住头发高高束起。

 

半兽人忽又动了,整齐划一地向东行进,不再理会其间夹杂的精灵。半兽人匆匆聚拢,越汇越密。

 

“公主——”

 

卓雅听不到露西恩的回答,柯林斯的身影也被半兽人遮掩,布瑞林恩特推开身边的半兽人想要留下望得见柯林斯的那条缝儿。半兽人挥拳砸向精灵,卓雅抬剑相抗却被半兽人宽大厚实的手掌握住剑刃,半兽人不耐烦地想要拔下长剑。瑟兰督伊和布瑞林恩特双刃合壁同样舞出亡灵的祭礼,冰霜之舞从没有如此大开大合酣畅淋漓过。

 

地妖暴怒了,奔跑中咆哮着弯腰横扫或者一下一下捶打,想将挡路的精灵揪住扯碎或是全部扔出去。不幸受累的半兽人有的被更加高大粗壮的地妖踢倒碾在脚下,有的则被错抓以后摔出去掼在地上。

 

精灵的剑花儿朵朵开,半兽人气恼地嗷嗷直叫,公主的影子得而复失,精灵们彼此渐渐寻不见了,视线的落点被围攻的半兽人添满,拼杀出的血路再度弥合,精灵在黑色的兽军浊流中被冲散。

 

“卓雅——”

 

“瑟兰督伊,向这边——”队长命令。

 

布瑞林恩特划开前面半兽人的胸膛,瑟兰督伊尽力与队长保持步调一致。

 

从月落跑到日升,从晨光乍现跑到夜幕低垂,月从山的东南方向转出来再度消失在东南角的山峰之后,两个精灵终于摆脱了半兽人的纠缠站在山地高处俯瞰匆忙的兽影隆隆跑过,没有一线同伴的影子。

 

前方半兽人的部队两军交汇激起一股逆流,雪亮的刀光跳跃着回还。

 

“队长?”

 

“魔苟斯要与精灵决战。”

 

瑟兰督伊在小山上奔跑,半兽人眉间的方寸之地在明亮的月色下显得如此宽阔招摇,小精灵抽出一支箭,瞄准半兽人涡流中精灵身边的大块头,大块头眉心中箭仰倒,那精灵得享一呼一吸间的休憩,微一提气将挡路的丑八怪切成两半。那精灵看到了高岗上前来接应的两个精灵,接引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清除自己身边的威胁,半兽人仿佛听着摇篮曲睡倒。

 

兽丛里的精灵银发翻飞,布瑞林恩特也认出了那是柯林斯。柯林斯更早一步窥见了小精灵,他的金发实在不容忽视,哪怕只是闪现一丝一缕都像着了太阳遗落的金辉。

 

柯林斯一脱离半兽人的掌控马上高喊:“公主被抓走了!”

 

这一句更甚于半兽人的冷箭将布瑞林恩特的心脏射穿,痛得全身的力气都从那里流失,布瑞林恩特失准的木箭斜着插入半兽人的肚脐,那脑子混沌的生物仍然不改方向伸手抓抱柯林斯,被瑟兰督伊结果了性命。

 

柯林斯来不及细说,一篷箭雨呼啸而至,新增兵的半兽人部队开弓远射。三个精灵窜入大块岩石的后面,当柯林斯将将退入,黑色的粗木箭撞上眼前的岩石,碎渣崩溅,柯林斯赶紧闭目。半兽人的箭从头上滑下插入身后的山体。石头顶上落下尘土,柯林斯理一理头发,再向内挤一点儿地方,瑟兰督伊借助地形的掩护捡拾落地的箭支。

 

“杰尔曼保护公主受伤了。”

 

柯林斯间或放出一箭命中目标,换箭的空隙说与队长听。

 

“他们被半兽人带走了。”

 

瑟兰督伊看他手里拿的是半兽人的弓就递上捡来的箭。半兽人的箭太短,瑟兰督伊拉不满弓,箭矢的劲力就减弱了,半兽人已追上山来,小精灵居高临下开弓,箭矢的威慑力所幸不减。

 

布瑞林恩特拔出双刀阻杀跑得最快的半兽人,瑟兰督伊阻击队长身前第一批靠近的半兽人,柯林斯防预第二批不怕死接近的。

 

瑟兰督伊钻入两座小山之间的夹道探路,很快转到山后。

 

“队长,这边——”小精灵招手。

 

柯林斯断后,他提起小精灵留下的箭筒,里面装满半兽人的粗木箭,柯林斯将半兽人慷慨赠与的箭悉数归还,收了回礼的半兽人痛苦地捧心栽倒,好似他们有了心一样。半兽人全数扑倒,山道口清净了,柯林斯快速闪身隐没在阴影之中。

 

瑟兰督伊在最前面探路,山坡很高,其上冻硬的积雪扯断树枝掉下来像滚木擂石一样袭击精灵,也有更小的冰锥像暗器一样飞坠下来让精灵防不胜防。柯林斯不敢抬头,相比崎岖的山路后面狂追不舍的半兽人更加丧心病狂,它们已经脱离了大部队,违背了魔苟斯的旨意,追逐与任务无关的食物。

 

食物的魅力是天生的,饥饿是最具有驱策力的魔法,半兽人无心的胸膛塞满本能的情感,噬骨啖肉的饥饿感是不能忍受的。这些,精灵或许不懂。精灵在超越了体力极限的奔逃中失去了对饿的感受力,也许是他们刻意忽略了。不过,一旦停下来,饥饿和疲倦如期而至,深陷漆黑的雨云中的窒息感也新来作客。

 

前面,没有路了。

 

柯林斯跑到最前端,大口喘着气,双手撑在膝上俯身观察。墨色的山涧无风,给精灵的错觉是它不太高深。

 

“跳不?”

 

布瑞林恩特凝重的双眸反射出拒绝的不忍且又无可奈何的无声悲叹,他看着柯林斯不曾直起的身子弯如弓,状若腾空前的豹子,银发自年轻精灵瘦削的双肩垂下直指深渊,而小精灵靠在崖边的小树上休息,他倒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晓得队长在看自己,回眸轻浅地一笑。

 

二比一,“跳——”

 

三个精灵扶枝纵下,等放开手,小树落叶状若焰火,树枝乱颤,等树抖落全部的枯叶重又静立崖边,半兽人扑至近前借以拉回探出去的身躯,看见与其同源的黑暗初尝恐惧,嗷嗷几声怪叫拧断了树身。

 

瑟兰督伊落下地来,马尾辫儿甩到左肩,发稍儿轻轻滚落,无声无息,他落地的力道儿是那样的轻,都没有惊醒恍惚中的大山雀。接着是布瑞林恩特,擦着岩边干枝脆响,最后是柯林斯,惊飞了渡鸦大吼着梦魇之后的心悸。

 

“精灵,不好吃!”头上传来半兽人恼恨的吼声。

 

瑟兰督伊警惕地横刀,密林之内影影绰绰,林上可见平铺的圆月,暗淡无光,在灰絮一样的底子上现出浅淡的白来。灰云在动,月面上还是留有一点儿拂之不去的脏迹。风扰乱视听。瑟兰督伊觉得异常,林子里不知名的动物没有退走反而小心地接近,再接近。

 

布瑞林恩特和柯林斯站在小精灵身后,三精各守一方。树林里一点火星儿微崩儿,暴露了窥视者所在的位置,接着燃起一小丛火苗儿悬在当胸的高度,有生物敲打了火石,等火光亮起人影儿显现,红亮的发稍儿躲避火焰的撩动,他端着火把步速不变,踏着细碎的雪块一点儿也不紧张地缓步走出来。

 

这距离足以让一个精灵看清另一个精灵的外貌,但是林中的精灵站在火的后面,瑟兰督伊只能辨清他胸前一团亮光之下精灵的衣饰。来者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缓缓将火焰举高,瑟兰督伊才看见了亚希伯恩的脸。

 

柯林斯收了兵器长吁一口气,“亚希伯恩你搞什么鬼,信不信我将你射成筛子?”

 

亚希伯恩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表示出了没有恶意。”

 

“谁信?”柯林斯大叫,“这上面就有半兽人,你不如双手举高火把照亮自己。”柯林斯气急败坏地一手举弓一手举箭用力把紧张的情绪发泄干净。

 

“你怎么在这儿,还有谁?”队长问道。

 

“还有贝伦,他受伤了。”

 

“熄了火把吧,用那个反而看不清。半兽人会爬下山来的。”瑟兰督伊说。

 

“贝伦在哪里?”

 

“他在休息,我出来找些吃的。”亚希伯恩转身带路。

 

“显然你们还饿着。”柯林斯看了看亚希伯恩腰间空空的鹿皮袋,伸手折了一段蒿草的干茎放进嘴里砸吧砸吧,他也很饿了。

 

精灵伙伴这时才发现亚希伯恩有点跛,似乎腿或脚受伤了。

 

“你们怎么到的这里?”瑟兰督伊问道。

 

“跟你们一样,摔下来。”

 

虽然这是如实描述,又没有使用柯林斯常用的那种语气,亚希伯恩只是按一贯的态度认真回答,但瑟兰督伊听起来还是觉得有种讽刺的意味儿。所幸亚希伯恩继续说话了。

 

“我看到你们三个在空地上,是精灵,所以发出点儿声响并燃着火引起你们的注意,表示我没有恶意。其他精呢?”

 

“半兽人来了,杰尔曼负伤了,公主被抓走了,卓雅、卓尔和格瑞斯不知所踪了。”柯林斯抢先说,“这与我们原先的计划相差太多。”

 

如果贝伦没有多剜一颗宝钻的话,布瑞林恩特在心中说。

 

柯林斯的话成功挑起众精的怨恨,他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矛头直指罪魁祸首贝伦。

 

“又一年的冬季宴会要到了,森林里一定很热闹我们却在这里喝西北风。”

 

山洞边,贝伦坐在那里,听到声响回过头,微一缩瞳孔聚焦,他看见了四个精灵,扶着岩壁努力拉起身体,原本单手就使不上力又新跛了一条腿,他的后背磨擦着岩壁,借着宽刃剑的支撑力站直身体。

 

贝伦满身疲惫但是没有颓废,他的眼睛仍然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发亮,他颔首笑了一下算是尴尬地打过招呼。布瑞林恩特还是感觉这个人类完全残废了,一想到他那残疾的手脚、短暂的生命都会成为露西恩的痛楚和负累,这位精灵队长感觉就像把心交与了恶魔蹂躏。

 

“你的情况看起来很糟,走路都不行了。”柯林斯实话实说一点儿也不避讳,“这里离多瑞亚斯还很远呢!”

 

“不劳费心,我能走!”神行客扬起坚毅的下巴。

 

“沃尔特、尹达尔戈、海蒂无病无伤都没能走到现在,下一程可不是在中土大陆上观光。”

 

“我不会成为你们的拖累。”贝伦的言辞掷地有声。

 

“若不是因为你公主不会被抓走,也不会尝到父女产生裂痕的心痛,王后就不会有忧伤。”

 

沃尔特、尹达尔戈、海蒂,还有海格里厄姆……

 

布瑞林恩特拉弓指向贝伦的脑壳。

 

“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一切,公主也许不在了……”他分不清是手痛还是心痛,肌肉绷紧不自觉地勾弦后移。弓张满了。

 

瑟兰督伊一把握住箭台,压下箭尖,“你不能就这么杀了他!”

 

布瑞林恩特斜睨着小精灵的眼睛,柯林斯抱臂不发一声,嘴角噙着笑。

 

亚希伯恩不赞同,拉过贝伦推到身后,“队长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们不知道,如果不是贝伦私自主张多剜一颗茜玛丽尔宝石,被公主催眠的魔苟斯就不会醒来,依公主的能力我们就可以全身而退。他该死!”

 

“公主虽然生死未卜,但如若公主归来,最想见的就是贝伦。”瑟兰督伊不撤力,“贝伦还不能死!”

 

布瑞林恩特听闻,本就不够坚定的心思放松,手臂也放松了,弓矢垂下。

 

“我会找回露西恩的。”贝伦坚定地说。

 

这一次,柯林斯笑出声。

 

布瑞林恩特再次抬高箭矢落点,射穿了最先滚下来的半兽人,那野兽一般的垂死长嘶暴露了四精一人的藏身位置。

 

“快走——”

 

亚希伯恩托起贝伦断手那侧的腋窝牵着他向林中奔去。柯林斯瞄准远处的半兽人不浪费每一簇箭。瑟兰督伊仍然跑在最前面探路。

 

“这里,左拐——”

 

精灵和人类钻进只有飞鸟光顾走兽都不理的森林,树木生长茂盛,密如织网,月光隐于树梢儿,没有生灵能够看清精灵扒出的路。半兽人嘈杂的声音落在后方,不久之后就往相异的方向远去。

 

“连只地鼠都没有。”柯林斯以剑打着草丛咒骂着,“连条蛇都没有。”

 

等精灵走出连绵的山林赫然发现半兽人高举着火把站在断崖上,对面也有星火的信号。月明了一些,半兽人的肩上露出弓矢的一角。

 

“精灵——精灵——”

 

“没有——鸟兽——没有——鸟兽——”

 

“他们为了猎食而来。”布瑞林恩特吩咐亚希伯恩带着贝伦退回去。

 

“我不能退缩!”人类坚持说。

 

火把下移,高崖上的半兽人最先滚下山来,这也是它们惯用的最快的下山方式。结实的半兽人伸展开身体站立起来,活动了一下颈肩。火把熄灭,半兽人向着它也说不清为什么吸引自己的地方走去,距离精灵和人类越来越近。

 

“几个?”同伴数过。

 

“能在不发声的情况下消灭它们吗?”

 

半兽人迟疑地移动四肢左右扫视,它们前前后后松散地走在一起。

 

四精拈弓搭箭,双箭双兽,贯穿半兽人的咽喉。

 

高崖上不断有半兽人滚下,它们发现了同类的尸体却毫无感觉地向前走。

 

布瑞林恩特说道:“撤!”

 

精灵和人类远离高崖向较为空旷的牧野跑去,草是齐的、浓密的,即使冻死了色泽也是油亮的,这真是个放羊的好地方,与那片诡异的森林大相径庭。精灵拼命奔跑,贝伦虽然跟得上这个速度但是明显地身子矮下一截儿,像只猫着腰的猎豹,一只受了伤的猎豹。

 

突然从草底下钻出一只地妖,高大的身躯伸直了活像一堵泥墙,它搂抱住迎面冲来的柯林斯,张开血盆大口咬将下来。柯林斯以半兽人的粗重短弓击打,弓弰死死抵住地妖肥大的下颌使它低不下头来。布瑞林恩特一刀切断了它的气管。又一个地妖偷袭精灵,瑟兰督伊从队长左侧划开了它的脖颈。接着又出现一个地妖,后面也出现一个地妖,好多的地妖像新生的蘑菇一样钻出草丛。

 

“都来,有生人味儿——”

 

远处半兽人跑步的震动感越来越强,精灵被地妖困住,地妖开始从手脚最不利索的贝伦下口。亚希伯恩单手扶着人类,只手对抗莽撞的野兽,他右侧空虚着了地妖一爪,剑收得慢了未挡住探向贝伦前胸的利爪,而贝伦的左手剑还卡在上一个地妖的骨缝儿里。

 

亚希伯恩背剑横身拦了一下,背部顿时鲜血淋漓,但同时也绞落了地妖的指爪。他看见瑟兰督伊刚好结果了一个野兽闪没的身影,小精灵身边的队长挥刀斩落地妖的身影忽至近前,与贝伦宽刃剑相交同时取了另一个偷袭者的性命。亚希伯恩背后的地妖还在,他放开了贝伦,换手钻取那个大块头的心脏。地妖两次疼痛只发出一声哀嚎,在它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地顺着剑刃的方向抓取亚希伯恩的脖子。瑟兰督伊已经断了它的爪,紧接着迎战下一只野兽。

 

地妖愤怒的吼声不是寂寞的,回应它们的是半兽人兴奋的长鸣。箭如蝇如蝗,铺天盖地。精灵、人类和地妖一同被包围。

 

箭雨之下断臂的贝伦备感压力,半兽人对他的气味儿更感兴趣,人类略有些摇摆的身躯同时诱惑着多个野兽,鼻子最灵的地妖不曾放过这餐美食,两个野兽掐架给了贝伦一线喘息之机。

 

亚希伯恩和柯林斯合力破开半兽人的围墙,瑟兰督伊扫清了前方障碍,隆隆水声就在眼前,草木为何这般茂密、地妖为何在此安家都有了答案。

 

布瑞林恩特清理了河岸边的几个半兽人弓箭手,向着贝伦命令:“跳下去!”

 

暗河的出口被高草掩盖形成一个湖,湖与河之间巨大的落差逼迫水流发出壮烈的轰鸣,又如不慎堕崖的水牛悲嚎,又如千万匹狂野的俊马神驹奔腾着破开半兽人的兵力。

 

“半兽人怕水,顺流走。”布瑞林恩特提醒。

 

“这不是你的本事么!”柯林斯不屑地说。

 

亚希伯恩觉得太过冒险没有说话。

 

“我不能一个人走。”贝伦回应,人类的尊严容不得他丢下同伴独自潜逃,人类的体力却不容他逞能。

 

亚希伯恩替他挡了一箭,瑟兰督伊救护时外臂被流矢戳去一处血肉,柯林斯更加的不耐烦,拉过贝伦还没等他推呢半兽人又如黑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扑上来,空中流箭从未停歇,精灵又被冲得散开,贝伦的气息不稳,情形越发糟糕。

 

贝伦在拼命,日夜鳌战急速消耗着他的体力,天生神力渐渐失去优势,残缺的左脚连累他身子一歪,半兽人的大锤压着风声盖下。布瑞林恩特单刀直入,冰霜之舞擦出金红火花,队长心里一惊刀刃前冲越过半兽人的护臂直捅了个窟窿,敌人的大锤也挂伤了他的肩头砸落地下。贝伦单手扫开迎面而来的箭矢,眼看从后面偷袭的地妖就要得手。

 

露西恩……

 

布瑞林恩特舍了背后回身斩杀了那个倒霉的大块头,他的后背也交给半兽人穿了三箭解恨。

 

水泽一边的敌人又被瑟兰督伊和柯林斯清空,布瑞林恩特猛劲儿一推将贝伦拱下堤岸,双双落水。精灵们接连跳下,亚希伯恩犹豫了一下别无他法也只得跟着泅水潜泳。水流很急,刺骨冰寒,水面之下的暗流托起精灵生的希望。他们向着大河飘去,从断崖上摔下,落差比想象中小多了。

 

贝伦伤得轻些,他拽着布瑞林恩特浮水。没有哪个猛兽的脚与野心快过时光和流水,很快地半兽人和地妖就被远远抛在后面。如果大河一直流向多瑞亚斯该多好,柯林斯不禁这样想,四周安静了他也冷静下来,为今晚的言行感到羞愧。

 

黑夜里静悄悄,精灵的游水声很是轻微。河道平缓,他们五个一起划向河岸。

 

等爬上岸来柯林斯腿都软了,一摔跪倒杂草就触及了颜面,他索性翻身躺下,真不想起来了。甩脱了半兽人,风都变得轻柔起来,月浮在水面上,亮亮的像船。此河段视野开阔,向后望得见重重青山,向前却似水天一线。

 

亚希伯恩焦躁地踱步。

 

“是什么让你不安?”柯林斯难得懒懒地问。

 

瑟兰督伊抱着队长,看着他胸前河水洗都洗不净的血又渐渐积满,为了公主的微笑么,小精灵浑身滴滴哒哒的,抹一把脸蛋儿不知落下的是水还是泪。

 

“别哭!”

 

“我没哭!”

 

贝伦跪在他身前看清月光下顺着布瑞林恩特的衣衫流下的深色液体全是血时,喃喃着各种草药的名字。可河岸上光秃秃,再向下深色的草看不清样貌。

 

“队长怎么了?”柯林斯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来到近前。

 

亚希伯恩俯下身来,“没办法止血吗?”

 

“是贯穿伤。”瑟兰督伊回答。

 

“我背你走!”贝伦说。

 

“伤了肺叶、没办法了。”布瑞林恩特缓过气来时说道,“你们快走,别耽搁!”

 

他尽量不挣扎不吓到同伴,放松身体,喘不过气来就闭上眼睛,好一点儿就催促伙伴们离去。血从他嘴角淌下,若是咳起来吐得更多。

 

河岸上风冷,冰天雪地冻得痛彻心扉却凝不住血。贝伦的断臂泡过水也需要重新包扎了,可是连干净的布都没有。

 

“你快走——”瑟兰督伊不说名字精灵们也知道他在向谁吼。

 

“我很抱歉!”贝伦低下了头,知道小精灵不愿看他,瑟兰督伊用双臂紧紧搂住布瑞林恩特,好似那样可以多挡一些风。

 

“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精灵不想等回答,贝伦有点儿不知所措。

 

“亚希伯恩带他走!”

 

柯林斯推开了贝伦,由亚希伯恩拽住他的胳膊拉走。

 

“你也需要上药,得找些可以包扎伤口的东西。”

 

贝伦看见亚希伯恩比落水前跛得更厉害了心知精灵旧伤不妙又添新伤,贝伦想回头但他发现自己惹人厌的坚持让所有精灵反感,就那样僵硬着身子任由亚希伯恩快速将他拖走。亚希伯恩背上深色的痕迹像半兽人的鬼脸画作嘲笑着人类的无能,那狰狞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贝伦知道这个精灵也迫切需要医药。

 

“能走吗?”瑟兰督伊轻声问道。

 

“放我休息一会儿吧!”队长轻轻笑笑。

 

“不行!”

 

“算你狠!”

 

柯林斯扛队长另一边的手臂两精协力将布瑞林恩特撑了起来沿着河岸缓慢移动。

 

“你们先走吧,”布瑞林恩特喘了一大口气,“我能动时一定跟着、不会把自己扔在这里。”

 

没有精灵接话,没有虫儿应答,河岸猛然向下折了下去,水流跌得不狠,一级一级被岩石切割成小水花。降下一级阶梯之后,河道破碎,松了根的碱蓬草睡在水退去后的河床上,显见大河在这里多次改道。主河道在精灵身边折返,沉重地远去。看不见树,尚未冻死的水草浮在浅水的冰凌之上时不时荧荧发光。

 

瑟兰督伊环顾四周,“那是微光沼泽里的东西,这里有逆流,我们可能到达多瑞亚斯西境了。”

 

再向前是精灵眼也看不透的浓雾像美丽安的圣光萦绕在心头。

 

“放下我吧,”布瑞林恩特恳求说,“我爬不上这些山了,再也回不去家了。”

 

他像是好多了,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不等同伴们说什么,他继续说道:“瑟兰督伊,你把这双刀交到我妹妹的墓碑前代我长久地陪着她吧。”

 

“你妹妹葬在哪里?”

 

“我不知道呢,你就带着它们去找吧,直到找到她。”布瑞林恩特将另一柄刀放到小精灵手中,“你很喜欢它们不是么?”

 

“我快喘不过气了,让我直接去维林诺吧,别让半兽人找到我。”

 

柯林斯一时说不上话来,让一个精灵艰难地活着又活不下去这太残忍了。

 

“放我走吧!”

 

柯林斯的臂膀松了力自己都晃晃悠悠,再看看颤颤巍巍的队长和小精灵,布瑞林恩特脸上是平静的和宠溺的微笑,那透明的容颜再熟悉不过,周身散发出异样的微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有一分时光从此错开了,远去了,追寻不到了。

 

“不过是短暂的分别,总会再见的!”布瑞林恩特劝道。

 

柯林斯过来拉瑟兰督伊,小精灵就是不松手。

 

“我不放!”

 

“是时候真的再见了!”

 

布瑞林恩特身上的精灵之光灭了,他向着大河奔去,河水欢腾。柯林斯捂住了瑟兰督伊的眼睛强行将之带走。

 

柯林斯的指缝儿湿了,他知道瑟兰督伊会发光但他一直看不到,因为小精灵总是抑制着。在这寒风凛冽的河岸上他努力抱紧怀中闪烁的精灵,不让半兽人看到这美丽的光。

 

天将明了,桔红的阳光从雾中漏下,晨起的河面云烟缥缈,波光粼粼。地平线如此之近,硕大的鹿角在温暖的底色上逐渐清晰,阿美达刨刨蹄子,大吼一声:我第一个到的!

 

阿美达,你毫发无伤,太好了!

 

鹿湿凉的舌舔他的耳垂。

 

瑟兰督伊——瑟兰督伊——瑟兰督伊——

 

小精灵醒来对上阿美达惊恐又关切的眼神儿。

 

鹿顽皮地轻咬他的耳尖。

 

瑟兰督伊,你怎么了?

 

小精灵将阿美达拱来的头抱进怀里,按抚着它卧下。指尖冰凉的锋刃依然清亮,只是不见了那种拒绝的寒意。

 

你认我为主了么?

 

一颗颗珍珠断了线,珍贵的东西滚落不见,就算用力地抓紧用力地呼唤还是失去了。海格里厄姆没有归家,沃尔特、尹达尔戈、海蒂、布瑞林恩特,你们见面了吗?

 

早间金阳灿烂,晒得鹿都快睡着了,紫荆花园里一派宁静。

 

瑟兰督伊记得是父亲把他扛回来的。那个时候巨狼卡黑洛斯冲进了魔法环带,胡安与之对战,ADA也来了,还有马伯龙将军、毕烈格将军,他看见了露西恩公主和贝伦,杰尔曼脚下一汪血,亚希伯恩衣衫破碎,卓尔的右手软软垂着,格瑞斯微带泪痕,卓雅的脸蛋儿上血红一片,大家都受伤了,将发狂的黑狼围在中央,那狼像黑曜石造的一样闪光,露西恩所剩不多的魔法在它面前失效了,庭葛王冲过来保护女儿,贝伦拦下凶徒,胡安将狼咬死了。胡安说了些什么然后也倒下了。

 

贝伦向庭葛王单膝见礼,“尊敬的陛下,我已完成约定,请您赐予露西恩爱情的自由。”

                                                                        

“我没有看到你的承诺。”王说。

 

“借一把剑来,我持宝钻被黑狼吞下,请看它的胃囊。”

 

马伯龙将军递上了他的剑。

 

贝伦摘下狼胃打开,宝钻的荣光出淤泥而不染。

 

“我爱露西恩像茜玛丽尔宝石的光辉恒久不变。”

 

庭葛王动容。

 

贝伦终因伤势过重而逝去,在他死前露西恩凝望着他的眼睛,爱怜地抚摸了他的头发、脸颊和嘴唇,深深一吻。之后,露西恩睡倒在爱人身边。谁也没有想到,她直接放弃了形体追随爱人的灵魂而去。

 

“露西恩——” 是庭葛王悲痛欲绝的呐喊。

 

对人类的恨可以随他们短命的肉体消弥于尘土间,没有一个人类曾经回还,只有贝伦是个例外。

 

后来听卓雅说,露西恩动情的演唱感染了维林诺众神,让曼督斯落泪,让曼威垂怜。他们没有像一般情侣那样抱头痛哭,而是一吻相拥继而抵死缠绵。贝伦是一如为露西恩遴选的爱人,穿越了美丽安的魔法环带,经历过爱斯卡督印河的洗礼。后来他们重生于阿尔达,相守在嘉兰岛。贝伦与露西恩之歌在广袤的大地上流传。

 

再后来听卓尔说,那一役精灵伤亡惨重,10000名矫健的战士魂归福地。露西恩和贝伦的成就结束了瞬间烈炎之战,夺回宝钻为精灵带来了无限希望,战胜魔苟斯极大地鼓舞了人类,也坚定了梅斯罗梅建立自由人类同盟的决议。

 

庄园北境礼炮声声,多彩的霞光隔着几个山头儿升腾、湮灭,精灵的歌声阵阵,祝福声声,祈愿他们的爱情永恒。露西恩和贝伦的婚礼自然少不了宾客驻足,往来邻居都会献上美意。这将是多瑞亚斯最最热闹的一个冬季。

 

“瑟兰督伊,你真的不去?”父亲问他。

 

瑟兰督伊看着烫金的请柬。你们有没有问过,海蒂、沃尔特、尹达尔戈、海格里厄姆、布瑞林恩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伤痛都解除了么?

 

“ADA,我累了!”

 

“好好休息,今天ADA和你NANA晚一点儿回来,晚饭你先吃吧。”欧罗费尔无奈。

 

“好的,ADA,一路平安!”

 

欧罗费尔摸摸儿子的头无言离开。

 

阿美达睁开一只眼,说道:你不后悔?

 

“你想去看就去吧!”

 

我才不想去呢,我就想呆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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