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琉璃心

时光如水10

第三章 嘉兰岛的浪漫


嘉兰岛的首批人类原住民与精灵签属了协议,承诺不会破坏森林及河岸。精灵为他们划定了居住地,帮助他们挑选领袖。人类自己建立了功勋制度,谁打到的鱼多谁受到尊敬,他们胸前佩戴的食人鱼牙长长的项链是值得骄傲的勋章。人类的村长及内阁议会成员都需要得到精灵领主的授勋与任命。

 

这些原住民从怕水到爱上这一行当,仍然对阿杜兰特充满敬畏,他们将粪水集中埋入远离河流的草坡下,房子采用木石结构,刷上桐油以减少修补的次数。他们向精灵学习捕猎食人鱼的技术,当初这种令人谈之色变的鱼成为了渔人的最爱。人类没有忘记弱小的居民,每次捕鱼都会将最小的和残缺的鱼留给不能出航的人。

 

人类组建的临水渔村离河非常近,取水方便,救火也方便。年富力强的壮汉参与修筑精灵的宫殿换取石料。又有伊甸人划船而来,原住民向他们了解外面的情况,问他们为何涉水来到岛上。伊甸人回答他们看到野鸭飞越了透明的波涛,猜测这边一定有处小岛。村长向精灵领主请求接纳健壮的伊甸武士,精灵回答在不多占用土地的情况下他们可以自行决定。

 

来到岛上的伊甸人增多,流浪在远方的人听说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岛甘愿冒险拜访。

 

渔村的人口增加,第一年的冬天不太好过。阿杜兰特泛着冰凌,鱼群数量锐减,人类的处境艰难。村长听闻伊甸人的故事,一边计划着与周边地带通商一边拟好书信呈与贝伦大人请求资助。

 

瑟兰督伊的宫殿落成了,会议厅由树屋搬到了宫殿的一层。在瑟兰督伊的第一间书房内,贝伦宣读了村长的来信。加拉特坐在羊皮长椅上沉默不语。柯林斯觉得没自己的事儿手中专心摆弄着瑟兰督伊的水晶花瓶,眼神儿跟定领主的脚步转圈儿以示尊重。贝伦宣布要支援精灵之友的决议以后很长时间没有精灵说话。杰尔曼担忧地思索着什么,接过人类的书信仔细搜寻他想要的词句。

 

“如果有交换意见,现在就请说出来。”

 

亚希伯恩看着会议桌上另一捧缤纷盛开的花朵和村长赠送的鱼皮方巾上描绘的硕大鱼唇和它们冷笑的獠牙想象着有利的和可行的交换条件。

 

建筑、耕田、杂役?

 

护卫、搬运、表演?

 

瑟兰督伊手下是一鼎超大的鱼缸,满满的水在烛光下更显黑暗,水下并不平静。他的手掌摩挲着四指宽的边缘,然后伸手轻触水面中心,一道影子闪电一般破水而出,在小精灵的手指未及水面之前咬合了交错的牙尖。

 

“它们行动迅速,非常地狡猾,它们感观敏锐,凭借本能杀死猎物,而且食量很大。”瑟兰督伊从超大的鱼缸边走开,走到眉目纠结的贝伦身边。

 

“如果有什么需要现在就提出来,维林诺众神一定赞赏我们展现出高尚的情操。”

 

“水里的是一条幼鱼,它正在长大。”

 

“我才知道你养了一尾鱼呢!”

 

“你想过它的父母吗?”

 

“隐藏在阿杜兰特,又冻又饿,快要死了?”

 

“阿杜兰特靠近嘉兰岛河岸的地方已经结冰,渔人凿冰没有看见一尾鱼,整条河好似都空了,鱼去哪儿了呢?鱼贩将食人鱼水箱滑进河里时曾说,还有两条成鱼,一雄一雌,一直没有捕到,但是从河里打来的鱼却只剩食人鱼了。”

 

“最好那两条大鱼去了别处。”亚希伯恩说道。

 

“去了哪里都是祸害。”柯林斯说,他放好了水晶瓶。

 

“这还不是全部的祸患,那两条鱼会在一起,不等这批小鱼长大,就会有一批新鱼回游了,而且渔人从此很难再打到正常的鱼。”

 

“按照你所说,它们确实已经离开了冬天的嘉兰岛水域?”亚希伯恩问道。

 

“它们已经去了温暖的水域,嘉兰岛的这个冬天太冷了。”瑟兰督伊回答。

 

“还会再回来。”柯林斯说。

 

“首先得解决食人鱼的问题,不然渔人很难维持生计。”贝伦慢慢踱到了鱼缸之前,向晦暗的水中看去,“阿杜兰特成了危险的水域。”

 

“人类总想着能够掌控一些危险的东西却总是掌握不好。”柯林斯奚落的语气是其最严厉的辱骂。

 

“我们没有精灵可以分身去捕鱼,他们都有要紧的工作。”加拉特从椅上站起。

 

“人类有时间,有人手,这个冬天他们无事可做。”瑟兰督伊转身看着贝伦,“而且留在岛上他们需要更多的木柴取暖,又没有充足的食物。东西有借有还,附加就是一条成年的食人鱼。”

 

“一份很好的工作,这个冬天不寂寞。”柯林斯补充。

 

贝伦亲写了回信,提及可以在第二年的捕鱼季以活鱼偿还今冬借去的番薯和禽类,另外约定捕捞一条成年食人鱼。

 

村长执信向全村老小宣读了精灵领主的回复。

 

“怎么办?”

 

“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

 

“先拿到食物再说。”

 

捕杀食人鱼已经成了渔村勇士的象征,瑟兰督伊的这个要求,渔民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跃跃欲试。有经验的渔夫深知,这个季节食人鱼游动减速,身体僵硬,只要找到它们藏身的水草用木勺就可捞起,它们绝没有夏秋之交那么凶猛了。

 

又是那个金发的精灵,撒尔金心中抱怨,联想起那天的剑吻他心有余悸,大而无畏的撒尔金没来由地对这个精灵生出一种又警惕又恐惧之情。

 

撒尔金是村长心目中的勇士,这个鲁莽又能干,心地也实在的壮年汉子总是冒出一股子带着傻气的小可爱。现在撒尔金的不适同样感染了村长,老村长心中不解自己的不安是为了哪般。老村长看看金发的精灵,总觉得这种惶惶之情与面前的精灵应该半点不相关。

 

瑟兰督伊打开一座独立宫殿的门,精灵们搬了水果、果干、肉脯出来,一一交给人类的精壮汉子。人类将这些东西哗啦啦归拢到一起再哗啦啦地倒进布袋里,心急地看着精灵不紧不慢地一小筐一小筐从“粮仓”中搬运,感叹道真是长相秀丽做事就小气。

 

柯林斯笑意盎然地看着人类,瑟兰督伊与他交待几句就跟着贝伦的侍者走了,柯林斯的笑容变得含蓄。因为精灵很好看,人类只觉得如沐春风。

 

精灵搬的东西越来越少,总量远远小于人类的预期。柯林斯递过一个眼神儿,精灵们又拿了些新鲜水果。撒尔金见金发精灵走了,顿感压力减轻,他看着袋里的食物根本不够全村老小平安过冬的。

 

“再拿一点,这些根本不够吃。”

 

柯林斯像是很吃惊地说:“冬天没食欲,根本吃不下多少东西。这些够了,春天来了还会有剩余呢。”

 

其他精灵也跟着点头,分给人类的已经达到粮仓储量的三分之一了。

 

人类为什么总是那么贪心呢!

 

“这点东西,唬弄小孩儿呢,只够五岁的孩子吃上一个冬季吧!”

 

“你们那么大的粮仓,怎么会没有食物呢,领主既然答应借粮给我们,就要借足了,我们又不是不还!”

 

人类望着精灵以纯白石料修建的“粮仓”,这个“粮仓”的体积与精灵分给他们的“粮食”的数量相差太远。

 

“冬天日光消减白雪皑皑,又没有体力活儿,哪需要那么多食物。”精灵气愤地吼道,心中吼出实情,本来存粮就少,领主强行借与你们,精灵都要挨饿了。

 

村长捡视了一下所有的大口袋也沉不住气了说道:“这些是什么,水果,一点点肉干,根本没有谷类食物,哪里有顶饿的东西。”

 

“精灵平日就吃这些,你们向精灵借粮时难道没有想过吗?”柯林斯反问。

 

老村长气息不顺地咳嗽了几声,其他年轻壮丁更加火起。

 

“别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

 

撒尔金突然有了主意,大吼道:“领主既然答应了,我们就要拿足了应得的份儿。你们不给不行,不给我们自己动手。”

 

“对,我们上!”

 

老村长虽然觉得这样做不对但是咳得实在厉害劝阻的话无法说出口,越是着急越是咳个不停,焦心地看着失控的局面,让一口咳不上来又咽不下去的啖憋得满脸通红。

 

所有的人类挥舞着随手能捡到的东西当作武器,没有石头了双拳抡圆了冲进精灵中间。人类以“粮仓”为中心,像漩涡中的木板一样将有力的一端指向精灵,精灵起初没有还手,被这阵龙卷风一样破坏意念极强的人群推挤在一起。人类的包围圈儿越缩越小,精灵被一种名为饥饿的引力压缩到了忍耐的极限,之后所有的精灵抽出长剑。

 

“都住手——噢……”老村长一气之下竟然厥过去了。

 

人类的烧火棍对精灵的长剑是砍一截少一截,人类对耍大刀的威力沾沾自喜,凭着一股子蛮劲儿三个人类逼退两个精灵,其他人类拖住精灵的援手。

 

“快,借这个机会,多搬点肉和蛋。”

 

“根本没有鸟蛋,可以回头自己看看现场还有没有笨蛋。”

 

人类顾不上回头,精灵听从瑟兰督伊大人的命令停止攻击,将人类逼退一步然后闪开宫殿的大门,执著的人类或者说愚蠢的人类自认为机智地闪进宫殿之内一看究竟。被饥饿吸进宫殿的人们出乎意料地站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精灵打开宫殿一层全部的门,让人们面对面看见了自己的同胞。人们在宫殿的一层徘徊,想看清“粮仓”里到底有什么玄机。

 

“看清楚了?”柯林斯抱臂问道。

 

宫殿华美的壁雕一侧挂了一架尚未完工的石梯,外围的护栏都没有安装,洁白的石阶映着天顶透下的光线像是一汪水。人们窘迫起来,用力眨了眨眼,以期消除水面晃动的错觉。

 

精灵关上了另一边的门,房间立刻暗了一点,人类的视觉更好地看清宫殿的布局。精美的石刻、长绒地毯卷在墙角、将人类的鼻子都能气歪的大块木料散落在石梯之下,最新奇的莫过于对面石壁上一整壁的白银水镜,仿佛坠落的月光。人类被吸引,由衷地赞叹,不经意地走近,意外看见一张又激动又愤怒的脸,再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自己,与自己脸上发烫的囧意相称。

 

闭封使人焦躁,幽暗使人疑虑。可恶的精灵!人们试探着走出角门,举起马刀自卫,面对精灵的包围心中泛起说不出的苦。

 

精灵举起弓箭。

 

撒尔金大吼一声。

 

一支无声无息的箭倏尔钉入撒尔金小腿之间,没过羽簇。

 

箭是瑟兰督伊身边的精灵射出的,现在只有他手中的弦是空的。另外还有几十只寒铁箭尖对准了自己和同伴。撒尔金看看两腿之间隐没的箭尾,又看看金发精灵头上的阳光,心中大叫,停止冲动!

 

“现在可以有心情谈谈发生什么事了吧。”瑟兰督伊看向撒尔金,侧过身问一问刚刚被救醒的老村长。

 

老村长扫一眼小伙子们都毫发无伤,他确信精灵们一定已经对瑟兰督伊道出实情,那么自己的语气应当委婉一点儿才不致遭遇拒绝。

 

“也许是人类和精灵饮食上的差异导致了一些误会,但是这些确实不够吃,领主大人答应的番薯还没有领到。对于人类来说也只有番薯可以顶替谷类食物。”

 

瑟兰督伊淡淡地看了一眼柯林斯。

 

柯林斯站在宫殿的台阶上俯视着老村长,抱臂的姿势未改,然后仅仅转头瞄了一眼瑟兰督伊,轻笑着解释:“我不知道人类的胃口,我是按精灵的口粮分配的。”

 

“搬出剩下的食物,将番薯都拿给人类。”

 

精灵们不满地发出嘘声。

 

老村长不敢多言,不好意地向瑟兰督伊颔首致谢。

 

堵住宫门的人类悉数出来,人类和精灵换了个位置。精灵拿出为人类准备的小番薯,一堆圆小如珠的粪蛋蛋,有的上面还连着根须。

 

种过地的人都明白这是地里新起的,是新鲜的好东西。人类一番折腾得偿所愿,不再计较番薯的个头儿大小,心满意足地离开。

 

渔村老少聚议,借来的粮仍然不够全村人食用,只能全村壮丁齐齐登船流浪一个冬季,到暖和的西方谋求生机。

 

妻子不放心丈夫,孩子不放心父兄,年迈的父母不放心孝顺的儿子,每家每户将分到的粮食划出一半给即将出行的亲人带上,青壮年男子不放心家里,将更多的粮食悄悄塞回。等船驶离,村人发现冻干的枯叶下几大袋番薯,一边担忧地高叫一边猛烈地挥手要他们回转。木浆插水稳稳地将船身推离,老妇携幼子沿岸送行。船向河心渐行渐远,船上的亲人轻轻摇手,岸上的亲人失声痛哭。

 

远行的人又一次背井离乡,茫茫然看着灰白水色,想象着那个艰巨的任务,心中五味杂沉,不能没有怨言,反思今日之事也许是精灵设下的一个局,关于那个金发精灵极难相处的传言就这样伴随着他们的航程越传越远。

 

春暖花开,度过了一个悲伤冬季的人们在热闹的河岸码头上迎来日夜祈盼的亲人和满载而归的大船。阳光照映着每一对儿久违的爱人和他们幸福的泪水。撒尔金在深色的人群里匆匆寻找本应属于他的温暖拥抱,却真真切切听到了同伴凄苦的哭声。

 

河岸上,笑声轻的几弱不闻,断断续续的悲苦之音一下一下撞击着幸运的人们。初逢的喜悦被述说冲击得七零八落,亲人们船上的惊魂一刻让听者后怕,留守的亲人隐瞒的苦楚在逝者身上证验。撒尔金小小的女儿流着泪抱住父亲,软软的童音无力陈述母亲已经沉眠的事实。

 

“她病得太久,身体耗空,长眠反倒是临走前最幸福的一个时刻。”老村长抹着泪说,“村里不少体弱多病的人都去了,路上彼此有伴儿。”

 

“为什么会这样,精灵没有救她吗?”撒尔金几乎喊了出来,他身后的哭声在震慑下骤然降低。

 

“救了,”老村长垂下头,“精灵不是巫师,不能起死回生。”

 

“我不相信会这样,我不相信他们尽了力。”

 

“孩子,这是父神的召唤,谁也无力阻止。在这件事上你不能错怪精灵。”

 

团聚的人家最早从船上卸下了鱼,看着大木桶里仍然活着的成年食人鱼惊叹。

 

“它是怎么活下来的?”

 

船长科里回答:“我们用微腐的鱼肉喂它,它就很精神,这家伙非常可怕,被囚数月仍然攻击性十足。我们几乎是从阿杜兰特的尽头将它捉回。我们还带回了树薯的块根和一些荞麦穗子。我们沿途卖掉一部分新打的鱼换了木炭,现在还剩下一些,一起都搬下去。”

 

“伙计们,快点搬,一会儿是新开河的鱼宴噢!”船长拍着手鼓劲儿。

 

炭火烤着鱼片,香气在鼻端泛滥,仍然有像撒尔金一样不幸的人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他不能害了女儿的食欲,小家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将来会长成像妻子一样勤劳善良的女人。

 

村中妇女打碎了柠檬滴几滴汁液在鱼肉上,孩子们非常喜欢这个口味。

 

撒尔金紧盯着柠檬不解。

 

“是精灵送来的水果,村人病了以后精灵曾用这个为村人祛病提神。”

 

原来分粮那日,贝伦将宝库钥匙借去取出所有的积蓄采购了柠檬、杨桃、车厘子、荔枝奴和一些杂粮。柯林斯看到了那些水果等了数月也不见盛盘端上桌来,卓雅笑话他,那些是贝伦精心挑选买给公主吃的,柯林斯回敬,人类就是小心眼儿爱分心眼儿。

 

经过一个冬季的整修和人类的帮助,白石的会议厅落成了。那间镶嵌着巨大落地镜子的宫殿成为日后精灵和人类常常相聚的地方,首次在这里发生的不愉快再没有上演,人类暗自感叹镜子映照出来的不仅是形象还有知耻之心。那些在元老院议会上发生的角斗只因为他们没有及时看清自己可笑的嘴脸。

 

更多伊甸人的到来圆了贝伦的家国梦,也捎来许多逸闻趣事。快乐的绿精灵到来了,南多精灵天性乐观将嘉兰岛的森林打扮成露西恩与贝伦的后花园。伊甸人看着孤立的一座座宫殿,不具雏形的街市,总感觉少了什么意味儿。

 

“少了钱呗!”柯林斯暗哼。

 

迪欧在公主的肚子里渐渐长大,精灵们陆续准备了礼物,人类也在为这事发愁着。

 

这一日贝伦找来。

 

“瑟兰督伊,水果没有了,小精灵是不能没有水果的,而我又太忙了走不开,请你帮我买点水果回来吧!”

 

“果树还没有开花。”

 

“你想想办法,拜托了!”

 

从东方而来的人类带来食人鱼买家的信息,新加入的村民不满足于嘉兰岛原生的环境,这个飞鸟青睐的居住地也不适应日益膨胀的人口。

 

回游的小鱼遭到人类捕手的截杀,他们对这种凶猛的鱼类像对待半兽人一样厌恶不手软,他们相信食人鱼是天魔王制造的没有灵魂的恶魔。吃不完的鱼肉也是一种别样的负担,与缺少日常用品的愁绪交织在一起,出航也许不失为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柯林斯早就吃腻了鱼肉,厌烦了枯燥重复的工作,见到这样一艘满载的货船和想必精彩的航行心中欢喜。

 

瑟兰督伊站在船头凭栏瞭望,对他说:“科里船长的水手都挑满了,只有测绘员还没有上船,柯林斯你来晚了!”

 

那时木质舷梯已经收起,柯林斯臂揽尚未离水的锚链三次借力攀上船舷。

 

“我将是最好的测绘员。”

 

“旅行中别忘记你的职责。”瑟兰督伊抛下他回舱了。

 

我的吸引力还不及那条成年食人鱼吗?然而没等柯林斯抱怨完,站在岸边为他送行的杰尔曼高声说道:“柯林斯,你的府邸只能留待你平安归来后再建了。”

 

“杰尔曼,我已将设计图纸先给了你,加拉特代转的。”柯林斯忍不住轻笑。

 

“加拉特让我转告你他很抱歉,他在欣赏你的大作时溅了火星,只剩半面墙了。如果你放心地交给我,我定不负你所托。玩得开心点!”

 

科里船长端着碗筷食不下咽,看看桌边的两个空位和坐在船头上探出半个身子的两位精灵大人口中的蔬菜好似浇多了酱汁或米醋反灌于鼻腔都是咸腥与酸味儿。

 

“我要重申一次船员守则与乘船的规定。”科里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

 

船头风浪最大,甲板的边缘是禁区,可那两位尊贵的客人从来没有觉悟遵行,船员又不好强行阻拦。话说精灵不至于笨到栽进河里吧,但谁能保证不会有突发情况呢!一旦出事无法向贝伦领主交待。

 

自从开船,科里额前三道筋就未曾打开过,他看了看闷头吃饭像没事儿似的精灵族船员说道:“请你们大人回来吃饭。”

 

大厨适时加了一句,“后厨的菜都端上来了,就这些了。”

 

“他们饿了自然会回来,精灵不需要吃多少,给他们留几个菜叶就行。”

 

“菜叶?”大厨心中骂,船上蔬菜最珍贵,也就开船头些天还有,你们倒是会选。

 

那几个精灵小子就是不动,却主动殷勤地给船长和大厨满上酒水。

 

科里看看一桌的酒菜,这是靠岸前的留恋啊,又回望船头船舷,没了精灵衣袂飘飞的身影。

 

大厨回身拉上粗布幔帐遮住从船头吹进来的风。眼不见心不烦!

 

“标注好了?”

 

“收工。”

 

“写上季节。”

 

“干什么?”柯林斯不耐烦了。

 

“冬夏的水位不一样。”

 

“现在是春天。”

 

“那就标上春天,再绘出夏秋冬的图。”瑟兰督伊将同样大小形状的石块抛进河里。

 

“别惹怒了乌欧牟把我们翻进水里。”

 

“计算出行船的速度和河宽了吗?”

 

“差不多吧。”柯林斯跳上甲板,“开饭了。”

 

“青菜的滋味也只有我们大厨的手艺才能飘香这么远了!”

 

柯林斯这句可是高声赞美出来的,听得大厨极其受用,他立刻回到厨房拿出收起来的胡萝卜、芫荽、灯笼椒。船长咂摸咂摸嘴唇悲叹自己的嘴太笨了。

 

“瑟兰督伊?”

 

“我回去换衣服,靴子湿了。”

 

“我要先吃饭了。”

 

船长听了青筋肉跳的,他们这是凌空踏浪去了,在这么高的大船上能让河水打湿了?

 

柯林斯推开餐厅的包铁木门,在太阳花图案的毛毡地毯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他看了看桌上未动过的冷拼果蔬真诚地对大厨说了声谢谢。自从柯林斯这个吃货真心学会了和格瑞斯说谢谢,他得到的美食就和卓尔一样多了。

 

河的上游天气还要冷些,因为水流急冰凌不常见了,船员就打冷水冰镇着鱼肉,等到了伊瑞德隆水上集市鱼仍然新鲜。

 

曙光初露。

 

崎岖破碎的河道在这里被人工铲平,矮人的大型淘沙船寻矿脉兀立在岸边,开山石斧击打着河底的岩床,敲响了开市的晨钟。上游的水清澈见底,细看河底尽是坑洼不平的断岩,从河床的最深处向矮人机械船所在之地扩张了一个半圆,将奔腾的激流引至人类聚居区。从一条新挖的窄渠向北是人类喜爱的尖顶木屋,粉刷了白色的灰装点在浅金色的河岸上。

 

光线明亮起来,河渠的深隙与水边交接的乱石滩上褐色衣服的女人戴着巾帽端着竹篓淘沙。越来越多的渔船交错驶进水巷,停泊在矮人打造的浅滩上。这时光线明了,科里才看清原来浅金色的河底事先插下铁钎,一则规划出水道,再则栓住小舟。新来的小船大都飘着饮烟,大都贩卖鱼类。

 

“所以这里又被人类称为鱼市。在鱼市鱼肉肯定不是什么新鲜货、抢手货。”并行的一艘贩卖木制品的客货两用船上矮人老板解释说,他挤了水道先进港了。

 

大船吃水深,港内水浅,大型客货商船都要依次进入,来晚了就无处停靠。通行的规则是货船让渡客船,客人小心地踩着各种形状的小舟上搭接的厚木板走过这片神奇的临时水上街市再进入伊瑞德隆的蓝山。舟旅劳顿,再加上晨起的饥饿,几乎没有一个旅者有毅力抗拒不断送到手边的特色美食的。

 

嘉兰岛的精灵和人类的货船占了个好位置,科里降下一条小舟,搭了个早餐篷遮掉渐渐刺眼的日光。冰鲜鱼肉在包银铁板上流着滋滋的香油,船员们一边吃着一边售卖。据说鱼市会坚持到最后一线阳光西落。

 

闲不住的当然是柯林斯,他来此的目的就是要看尽各族绝技的。

 

“柯林斯你分得清这里有多少种行业吗?”

 

“多少种都没关系,无非就是食物、杂用、玩物这三类。”

 

“这里有精灵、矮人,还有人类……”

 

“所以没必要戴上挡视线的帽子。噢,也许还有兽人,不过呢,我会保护你的,不必害怕!”柯林斯跳下船去隐没在商船的篷屋里。

 

瑟兰督伊从舷梯走下,科里问道:“瑟兰督伊大人,你们不先吃过早饭再出去逛逛,噢,柯林斯大人跑没影了。”

 

“柯林斯出去吃早餐了,可他没带钱,一会儿就会被交出来了。”

 

瑟兰督伊寻找波动最大的布篷,科里听到了精灵走下来时银币的轻响。

 

“食人鱼买家的消息大约下午才能传回来。”科里跟在后面说,“这里人多而杂,我派几个人与您同行吧!”

 

瑟兰督伊轻笑着找到柯林斯被推出来的半个头,忽然转看科里,科里居然认错似的低下了头。

 

“好吧!”

 

“阿布、尼尔,跟上!”

 

科里向着自己的水手喊道,其余几个精灵小子更早地散到了人群里。

 

“唉,吃霸王餐的小子。”矮人卷起袖管要去抓柯林斯的腰带,“交不出钱来就得都给爷吐出来!”

 

被柯林斯拿住拳头的矮人发力,圆圆胖胖的小肉团子像研磨钻一样转动着向前上方顶起,矮人打算钻进精灵怀里抓住他的腰带将之扛起来。

 

“会有同伴为我付钱的,矮人这么没耐性呢!”柯林斯转身躲开矮人的另一只手,牵着那一只小拳头仿佛跳着一曲活泼的萨尔萨。

 

生意不紧张的都站起来一边看着小船摇晃,一边快乐地莎莎莎摩擦手掌合着拍子。

 

另几条船上的精灵小子们看着平日里整蛊上隐的柯林斯大人低低地笑,等看见瑟兰督伊大人慢慢走近了刹时隐身于人类体形和气味遮蔽而成的保护罩内。

 

“瑟兰督伊,快点给他一个银币。”

 

矮人见新来的金发精灵递过一个钱袋,就松了手,虽喘着粗气却干脆而铿锵地说道:“矮人买卖诚信,概不赊帐,从不诈取。应付一铜的决不多收。”

 

柯林斯接过自己的钱袋瞪了瑟兰督伊一眼,“真没零钱,包一个银币的份给我带上吧,还挺好吃的!”

 

周围的矮人哄笑起来,喊道:“精灵小子,这位矮人厨师的特色小吃国王都说好哩!”

 

“是啊,你倒会挑!”

 

“尝尝!”柯林斯掰给瑟兰督伊一小块。

 

阿布和尼尔就静静跟在他们后面,柯林斯经常多买了吃食递给他们。

 

黑木雕的小玩物、厚重的石器、金银器皿、水晶风铃、会唱歌的小金人、独自跳舞的银月……

 

没什么适合精灵的。

 

“夜寒苏要不要?”一个人类小女孩怀抱几枝初开的花儿在叫卖。

 

粉嘟嘟的脸蛋儿凝着晨光的喜悦,手中摇落淡雅芬芳,并没有指向路人,好像正在欣赏花儿的馨香,一点儿也不着急出手。

 

瑟兰督伊看着女孩拿开的水红色蝴蝶花,紧簇的花瓣还没有完全打开。

 

“红色的,少见呢!”

 

“这是本地早开的品种,室内种植的。”女孩儿将花儿送到金发精灵手中,“因为见光少,还没有全部红起来,开全了会像蝴蝶集满枝头。”

 

“蝴蝶百合啊!”

 

“您认识?”女孩儿清澈见底的大眼睛仿佛在笑,“这是今年开的第一朵,送给您了!”

 

另一条水街起首第一户的红须矮人在表演杂技与魔术。有着金属光泽的胡须编成的长鞭上下飘飞抽在悬停的火球上,那火球玩得如同抽陀螺一样顺手,比冰上陀螺叫绝的是它像在无数个折叠空气平面上滚动。矮人将它从低处引至高处,火色忽然澄清,像流动的水之焰。矮人极其珍视地抚弄它,从至高点徐徐降落,最后被蹲下身子的矮人吞入口中。

 

人群发出惊悚的呼气声。

 

矮人涨红的脸迸发了油光,越来越鼓胀的两腮用力喷出一口小火球,冲天而起,矮人随着小火球的升高跳上了船板中央伫立的黑木杆,他光着的两脚交替踏在银光闪闪的刀刃上,踩着这些绑稳的菜刀一步步向天攀登,从刀刃间的空隙中伸手接续落下来的火球,将它们归整合一,矮人优雅自如地扶风而过,好像刚刚收起整条的火围巾再放出。

 

这回人们数得清了,一串儿的火珠合成七个火球,七个火球合成三个,三个分裂出七个。矮人让这七个大火球烧得更旺,他跨在杆顶仰头呼啦啦悉数吞食,双手收拢仿佛将日光的精髓纳入胸肺,在最后一刻滑脱了一颗火珠儿,却浑然不觉。

 

矮人向杆下诸位抚胸一礼,再将胡子辫儿抖开快速结成一张网兜住抛上来的金币银币。

 

“唉,老红胡子!”矮人身后有人高叫,“这是你的火珠吧,以后再扔到我这里看我不把你按进水里。”

 

另一条街上一个气急败坏的红胡子褐衣矮人慌慌张张地打扫完自己的屋面,手持了已熄火的圆珠大力掷向黑木杆头的矮人,那个褐衣矮人的胡子颜色要浅些,稍微带上一点儿草黄。瑟兰督伊发现这里大部分矮人浓密的须髯都接近火红色,只是质感与深浅不同而已。

 

老红胡子骑在杆上转身看到抛来的亮晶晶的球惊得合不拢嘴,又一颗晶晶亮的小球儿涎了口水从他的下唇溜出,矮人弯折了腰身尽力躲避仍被球砸在腰椎骨正中。

 

半空坠下一场银色与金色交织的财雨。

 

老红胡子捡起这些叮当脆响的钱币,将它们统统包好挂在铁钎上,然后垂头丧气地收拾细软解下系舟的缆绳拨转船头退出集市。

 

离开的船走了很远,撑舟的老红胡子看到那个褐衣矮人缩小的身影只剩一种颜色时,那个与老红胡子邻街的矮人一直站在船头守望,他也看见了离开的老红胡子。

 

“哎,老红胡子,你怎么这么小气呢!你自己杂耍失败了我逗你两句又不是要砸你的场子,你跑什么?”

 

“演砸了就没脸收赏银……”

 

老红胡子的船行至阿杜兰特河上,离开了集市他高声呼喊的是什么已经没人能听见了。

 

柯林斯掏掏耳朵,他敬佩矮人的气度与技艺的精专。

 

瑟兰督伊向刚刚差点燃着了的小船篷走去,那个红胡子褐衣矮人仍然站在船头为老红胡子送行。在他身后矮人和人类渐多,篷内的伙计走出来高声叫着:“里边外边,先选好,选外面儿的跟我走喽!”

 

柯林斯在船摊上买了黑木雕匣子和秘银锁,不忘向摊主询问那个有着人类疯狂站队的船篷里到底有什么新鲜事物。

 

“那是有名的赌船,听说买他的宝贝通常不会亏。但是他有个规矩,就是凡是客人捧着的东西都必须要,出售原石必须经过三次以上的加价拍卖,原石的最终出价必须高于底价。”老人包好柯林斯的木匣,嘱咐他:“他好东西多,到里面看看是值得的,有些赌徒现场切石,大可开开眼界。但是记住,东西不要乱碰。因为你拿了就说明你想要,你想要就不会有人叫价,再想脱手就难了。只要上了他的船,他就是老大,不要质疑他执行规则的能力。”

 

柯林斯对船老大这种霸王条款表示难以置信。

 

“从前也有不信的,到最后人也彻底消失了,呵呵!”老人一声冷笑,“他船上的是成品和小物件,罕见的宝贝都在山里的石洞呢,跟着他的伙计走就是了。”

 

“走,去看看!” 柯林斯对小精灵说。

 

他们从几个挑选首饰的女矮人后面走过,年轻女孩看到好宝贝总会发出标志性的欢呼。在人类的摊床前快乐地叽叽喳喳,相互扶持着同伴的腰,手中攥了中意的首饰将精心挑选的稍稍逊色的宝石戴在朋友的发上观看效果。一个略微稳重的女孩大方地盘起自己红艳似火的卷发插上一支梳子。奢华的愚人金暗自嘲笑红宝石的深沉,苍白的欧泊高调藐视绿萤石的精华内敛。还有其他细碎小钻的陪衬让这一件首饰看上去富丽繁冗。

 

“看看这是多大的宝石,哪一家的商人舍得用它们来装饰。”商人热切地夸耀自己的创意,将暗淡的宝石拿来比对,在阳光下晃动着。

 

柯林斯回首逆向光线,矮人女孩绽放出灿若朝霞的红光,各色宝石隐于她们头发衣饰间俏皮地眨眼。人类随性的设计暗合女孩身心,在复古与时尚之间俘虏了她们的心。

 

“葛洛妮——”

 

一个男矮人游鱼一样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矮人出众的身高使他非常惹眼,柯林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他褚石色的头发刚毅的脸庞在玫瑰红的胡子长河上飘流,光亮的脸膛像一颗刚刚剥开的毛丹。

 

“嗨!”他神气十足地和所有的女矮人伙伴打招呼,捧起葛洛妮颈间的多宝项链充满感情地赞叹,“真美!”

 

“这个多少钱?”这个很会说话的男矮人问到了价钱就随手洒下相同数目的金币,在伙伴们的愣怔中借机挽起女伴的手,大声宣布,“项链选好了,我们一起去看赌局吧……”

 

矮人工作船的轰隆声适时盖住了男矮人下面的话,他轻轻地在女孩左边咬耳朵,女孩儿的伙伴们都慢慢绽开惊喜的笑颜。

 

等他们转身柯林斯惊异地瞪大眼睛,女孩们上下两道瀑布一样的长发,一道在头顶一道在唇下。柯林斯拉了一下小精灵,“你听说过女矮人的长胡须吗?”

 

“她们借以修饰和炫耀的地方多一倍噢!”

 

许多的人类与矮人同行,仿佛沸水汇于一处,穿洞而流。

 

走过一段山洞,前来迎接的伙计举起了矮人国旗帜,在空中划过半个圆弧放平,众人的脚步声在旗帜抖落风声的那一刻消音,旗面径直从高竿上垂下形成声威并重的一道阻拦,矮人国的威仪无人敢犯。

 

黄金石洞的大门在扛旗的矮人身后闭合着,沉重的石壁相抵,之间幽深的一隙儿像开山神器刻下粗重的一笔,或因索求之心过急刻崩了或因凿开石壁冲撞而成的印迹依然残留其上,在巨人的高度,像指痕,引人遐想。

 

前面矮人摩肩接踵,细微的讨论声密如采酿的工蜂拥堵在拦网前嗅到了花香急躁而又永不言弃地同声商议。那道又粗又黑的门缝儿在金子的底色上放大再放大,仿佛谁的思维已经跨越了这层阻碍看尽内里无穷宝藏。站在矮人后面的人类气息越来越粗重。

 

宽阔的石门延续到剥落的山崖,平滑的石门石壁上探出短粗的阴影,一个矮人手举火焰从侧洞走出,面无表情地站到充满诱惑的狭缝之前。人群没来由地一阵不满与骚动,像打盹的黑熊被猎物惊扰迫不得已脱离纸醉金迷的梦境,恍惚的神思被本能刺痛从而苏醒。

 

“规矩仍是老三点,老朋友新朋友都在此,我再重申一遍。”矮人粗砺的嗓音刮擦着众人的耳朵,他偏偏学做慢声细语般地对着心中讲了千百遍的稿子逐条宣读,轻妙的语音切着耳膜霎时入心。

 

讲过三条老规矩,矮人停顿了一会儿,放眼望去,石门前鸦雀无声。矮人撩起金丝腰带上系着的铜牌,连勾卸开,各位伙计接了分别赠与众位赌徒。从石门边看不见的侧洞里又走出十来个执斧的伙计,金丝甲叶细碎的嗡鸣与炉火一样闪耀的斧面流光隔开了取得号牌与未取得入场资格的人。

 

全铠的矮人可谓披坚执锐迅速将取得赌徒资格的一群人包围,利斧转向整齐地一声踏地的重响,众赌徒头上的金色闪电一发一收之间矮人完成了队列方向的变换。赌徒忽视了矮人步履轻盈的奥秘,被满眼金色的甲叶收摄住的心神自愿沦陷于石门悄然打开后暗流涌动的纯黑之中。金甲矮人整体移动了,赌徒一个接一个更加投入地扑进那黑暗之中,在黄金满地的幻想中忘记初衷地沉沦。

 

老常客搂一搂新朋友的肩安慰不解的人。柯林斯辨别矮人赌局的声威当是依靠熟客的口碑在资历雄厚的赌徒中间传播。身前的客人净白的双手、克制的身体语言、随着石门重新开启冷却下来的情绪,让站在他们背后的柯林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那种沉浸在骨子里的狂热冲击了绅士长久以来形成的礼仪修养。

 

葛洛妮及她的男伴就在不远处下一批客人的位置等候,按照柯林斯的估算应与他们同时进入聚宝盆一样的石洞。那矮人小伙子有些沉不住气了,左顾右看地转着脑袋侧脸辉耀着寻宝的激情,单手背于身后兴奋地打着节拍,他伸长脖子应当是得以使视线超过身前那一个佝偻着的人类老者努力看清处于第二位的矮人怀抱的黑木箱。

 

第一批赌客出来的很快,省了矮人甲士整顿外场沉不住气的赌徒的时间。众人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目送首局退场的商人,有促狭有钻研的目光极力烧穿人的伪装,扒开严肃的外皮挖空他的冷峻,检视其中是否深藏了一颗抱憾之心。

 

第二批赌客接到了铜牌。第一批客人的镇静犹如融冰入海,在人类心中揉碎、酥解,有的碎块儿是赌徒之间物伤其类的感慨,有的则是幸灾乐祸之后自以为机会降临的狂妄。

 

柯林斯和瑟兰督伊被卷进渴望一夜暴富的客人中间随之前移,与其说是被人流绑架与挤压不如说是被性急的矮人放进以欲望编结的投弹车网兜里一炮轰破藏宝室的壁垒。矮人没想到,精灵更没想到,乘坐这样疾若流星的炮弹也会于中途遭遇截击。精灵颤动了一下尖耳朵回应矮人的欲望之弹攻击卫士甲胄发出的刺耳武斗之声。

 

“安静——”

 

手持铜牌的矮人下令,清一色的金光划向骚乱的人群,精寒的刃口削下矮人的顶发,后面不甘受辱的矮人已然拔出配剑摆开架势。金甲武士的长板斧荡出半个圆弧,界线清明。后面的矮人挥剑回防亲见金斧利刃悬慑头顶。

 

“请各位老朋友新朋友尊重赌场的规矩,我们有贵客莅临。”

 

矮人不做解释,黄金通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位并不年轻的矮人,在他保养完好的脸上虬结的络腮胡子艳得流油,有如金丝银线乌针铁铊与光影梭织一处,蓬松又富有垂感地铺满前襟。他浑身上下没有特别的装饰,连带矮人常用的胡子夹都省去了,却稳稳透出金光闪闪的贵气。

 

柯林斯见到的是矮人贵族的侧面,对比他捧在胸前犹如浮溢了油脂的砾岩般的大胡子,那位矮人女孩葛洛妮的男伴鲜如火苗的小胡子就显得燃烧日短未经岁月的淬炼。矮人以红胡子为美,显然这位贵族已夺得全场的目光追随。那位葛洛妮倾身向前,她的男伴果不其然甩了手臂,稍时以前的意气飞扬都折殒在嫉妒与抱怨的情绪里。

 

另一队甲士保护了矮人贵族,不过没将他与其他众人隔离多远,第二批赌客随之走进了石门之间。在矮人贵族身前接引的火光金子般一旋而过,狭窄的通道更显幽深。当走进金碧辉煌的会客厅时,眸中与脑海里爆满了六芒星光,长而尖的金色刺针疾射瞳仁,以致于柯林斯不得不闭上眼睛,瑟兰督伊垂下目光瞥见矮人的金色泪痕。

 

“欢迎来到金子与宝石的盛会!”赌场的矮人首领嘹亮地一声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了金粉的黑色绒靴,腰间悬挂的连号铜牌,金红的大胡子之上矮人饱满的面庞闪耀着浅金的光,原来他就是矿主。他从金制的展台上随手拿起一块不大不小的暗绿色原石,看着它聚拢了众人灼热的目光。一定是因为感觉到赌徒疯狂烧灼的眼神儿,矿主托着石块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微微一颤。矿主无声地将原石交与工匠,工匠捧着走近精雕细琢的壁龛之前硕大的切割机。柯林斯透过高悬的精亮齿轮看到龛中庄严的矮人半身像,每一根胡须苍劲有力的线条都勾勒得栩栩如生。那许是矮人技师的鼻祖,柯林斯如是想。

 

咯吱吱切下的飞轮阻断了炫丽又贪婪的光。当金色透明的光线蒙尘,当瑰宝剥开岩石的外裳,冷水吐着飞沫流过红宝石遍布划痕的切面,更像是一次深刻的洗礼,慵懒的眸初醒,摄人心魄的神光一分分点亮,猩红而深邃。

 

赌客无不叹服,矮人矿场名不虚传。

 

工匠奉上开了天窗的原石,矿主单手擎起伸向众人,微微笑着,他的眼睛没有看向宝石而是看着众人,目随石走从左至右转过半弧与众赌徒探究的视线相交。这一望,矮人矿主囊括了所有的赌客,在场的每一位不论远近都感受到他的诚意与邀请,看到他暗黑的瞳仁幽深似海。

 

矿主将原石交还工匠,工匠再割直至四面见窗,瑰丽的玫红在最后一次切刀升起之后迸射出来,通透无暇。矿主走过来拿起璞石,冷水不断地冲淋,泥屑尽去,火光之下,那宝石不安地卧于他手心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矿主随手将之放在壁龛前的桌案上,待他转身,甲士齐刷刷分列两队露出白石墙上的巨幅画作,犹如无声地拉开沉重的金属遮帘。

 

黄金的树林,几株火红点缀其间,深秋的记忆。

 

瑟兰督伊敏锐地发现树间藏匿着一个小女孩,水银一样的长发染上秋叶的颜色,小精灵偏过头发现那位矮人贵族也在凝视她,其他人则望着矿主等待他的下一步计划。那位贵族像一位监管者一样看着矿主将赌客带进后面的矿洞,在走过白石上的蛋彩壁画时他的指尖不由自主抚上女孩的脸,而其他人则被甲士远远地隔开。那女孩是一个人类啊!

 

原石堆放在粗糙的石洞里,赌客并不计较这些,现下他们沉浸在期望已久的工作状态中忘情忘我。那位葛洛妮很不喜欢这里的粗陋,矮人女孩儿翘着唇远离土石与灰尘,站在灯下。相比不堪入目的原石,女孩子们更喜欢研究头上拢住烛火的水晶罩,明亮的鲸脂蜡在无水波石纹的水晶球里默默燃烧,几乎静止。

 

“我好想要这样一盏灯,这样化妆时就不会很别扭地去擦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影。”

 

男矮人捡起两块拳头大小的原石恭敬地双手捧到女伴近前,“葛洛妮,随便挑一块吧,赌赌我的运气。”

 

葛洛妮的女伴看到矮人贵族脚边的一块大石头放射出星星点点的荧光,便指着它说:“威利,你拿的石头一点宝光都没有,你看那块,才能代表你的好运气呢!”

 

“葛洛妮,我相信你能带给我好运气!”男矮人威利看都不看说话的女孩儿,继续期待着葛洛妮的回答,“你就挑一块儿吧。”

 

葛洛妮扶了鬓边的碎发捋至耳朵后面,半垂下头认真地看威利举着的原石,圆润的指尖夹着火红的发卷,浅笑的嘴角覆上一层油画似的光彩。

 

“呵呵,这个吧。”葛洛妮小女孩儿似地伸指轻轻点了点右手的,手指头都没有沾到石面上的灰。

 

威利身上爱情之花嫣然绽放,葛洛妮抬头刚好接住了花蕊深处他眼中投来的阴影,女孩子没有想通。

 

葛洛妮深深地低下了头,规矩地缩回手将头发捋至胸前小声说道:“你自己决定吧。”

 

威利放下左手的石块,为免葛洛妮的女伴介怀便对她们说道:“大家一起来玩,你们也各选一块看中的,看谁先捡到宝。不管你们选择哪一块儿都由我来付赌资,到时候大家相互叫个价就可以拿走了。”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看看谁的运气好,随便玩玩嘛!”

 

向威利推荐原石的女矮人与人类佝偻老者伸向同一块,那一块的皮色浅白,都是灰泥。

 

冒失的女矮人歉意地一笑,在老者鹰隼一样的威慑之下不确定地缩了手,她承受了人类的恶意感觉心都揪起,不舒服地移开步子。

 

石室里响起轻轻叩击的声音,那是赌客在研究原石的质地。矿主没有阻止这种不当行为,在众多赌坊里他的性格算是出奇地宽厚了。

 

佝偻老者摩挲着石面,转动着石头,最终十分不舍地放下了它抱起了另一块小点儿的。瑟兰督伊看着老者轻盈托着的灰绿石皮的东西很像血珀,老者突然抬头从精灵扫到矮人贵族,那位贵族看的不是老者怀里的东西而是曾被放弃过的厚重的那一块。

 

每一位赌客身边形如保镖的甲士此刻集体转向老者,老者一定感受到了冰冷的覆面之下冻融的目光从沉寂中醒来,只为他私藏怀中的原石。

 

瑟兰督伊读出了矮人贵族的赞叹之味,也读出了老者排斥同行的认可与较量之意。

 

老者盯着原石久了一点,那位冒失女矮人察觉了矮人、人类和精灵共同关注的焦点正是她被迫错失的很想拿到手里的原石。

 

刺耳的切割之音使女孩瑟缩了脖子,已经有赌客揭开自己的谜局了。除了身在切割机旁的,其他甲士均不为所动,谁也别想在这一对一的看护之中有任何的小动作。切割机旁的竞价之声已然听不清了。女孩冲进矮人、人类和精灵确立的三角区在老者怨毒的注视下抱走了那块,她躲到甲士背后摸摸自己仿佛着了钢针般疼痛的脸颊,心中咒骂老者像躺在马厩料槽里的一条狗。女矮人背过身去专心地看原石开窗,四周的围观者大声叫着切切切,而原石的主人苦恼地揪断了头发。

 

“拿到原石市场上已经可以小赚一笔了,但是谁也不敢保证接下来开出的是宝石还是废渣。”威利掂着葛洛妮为他选取的原石小步踱过来解释给女孩子们听,“不过要是我,宁愿知道确切的结果。”

 

威利神气地问那抱着石头的女孩:“你选好了,开来试试?”

 

矮人女孩看着威利玩世不恭的表情迟疑了,这时切割机旁传出人类懊悔的大叫,女孩回头去看,依着咎裂崩坏的红宝石好像那人碎了一地的心痛。女孩又看着手中的石头思前想后,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不会有本钱自己买下一块像样的赌石,她必须得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行。

 

女孩儿歉意地笑笑:“我还没有选好。”

 

她骨碌着长木桌上灰白的大石块,反复蹂躏,好像要揉掉一块皮看到内里的肉才好。

 

威利鼻子哼气,没说出卑贱之人连拿个主意都这么蹩脚,他的眼光却从矮人女孩脸上扫开继续与其他女孩说话。女孩子们对着选定的原石开始相互叫价,其他人正在从桌上或墙角的原石堆里翻找中意的宝贝。洞里的石块太多了,许多矮人翻越高山一样爬上石头堆,跨过石头墙,登顶石头峰。石头的魔力让矮人痴狂,有些矮人像抢一样挖石刨石,然后再发狂地加价竞价,石室内简直像在行酒令一样。

 

柯林斯平了平气,深呼吸一次,转头对瑟兰督伊说道:“我们的生意还没做成,这里的石头一块儿也搬不走。”

 

瑟兰督伊当然知道精灵囊中羞涩,笑了说:“还是有不少人来看热闹的。这里的原石品种不一,不是产自本地,只是集中在一起贩卖的。那位老者只是手头拮据只求一赌翻盘而不敢轻易下注。”

 

“你觉得他现在怀中抱着的是个宝贝?”

 

“应当是的,他眼力老道,久经考验。他不选灰皮的一定是拿不准输赢,赢则盆满钵满,输则血本无归。”

 

飚价的人打起群架,他们的朋友意气用事帮衬着拳脚相加。又一块原石毁于刀刃,这次意外地有人趁乱上前抢夺崩落的宝石碎渣。场面一度失控,而金甲卫士构成的铜墙铁壁将斗殴的人类与矮人围在中央,将抢东西的人抓住摔向石墙。其他的竞宝人也停下来,看笑话的越来越多。

 

切割机停止了工作,圈内的人还没有从突然静下来的疑惑中回过神来,一柄金斧从天而降。外围的人眼神儿尖腿脚利落,守财奴最爱的金光划过,正中抱在一起厮打的两人却只剩后颈,库通库通一连栽倒七人。

 

忠诚的精灵护卫回到两位大人身边,将他们与甲士隔开一定的距离。

 

“赌石竞宝可以,矮人石坊恕不接受争斗。要斗,离了赌坊死在哪里都没限制!”

 

这时矿主的嗓音已带上一丝阴冷,好似他真心希望赌客与宝石一同消失。他一挥手,工人抬过来一块巨大的透镜安放在专用的金属架子上,调整镜面高度清晰放大了载物台上的石头。

 

矿主接着说:“与矮人交易最是公平,原石可看清可随意选择,但是要谨守我的规矩。”

 

工人又拿来一块较小的透镜,调整镜面与烛焰的距离,在镂空的载物台上汇聚了明亮的光斑。

 

这边众赌客注意矿主奇怪的举动,那边血迹已清理干净尸体不见了影踪。

 

怀揣更多希望的赌客为宝贝加价三次付了款并不切开。矮人女孩们围在机器周边笑着闹着没心没肺。机器又开动了,失败的赌局像是重锤将威利的金币一点点捣碎。

 

矮人贵族看着女孩怀抱中灰白的原石,全场无数宝贝他只欣赏这一块,只在这一块驻留过,瑟兰督伊感受到来自竞争对手的认同。矮人贵族看了一眼小精灵,笑了。矮人女孩学着老手的样子挑选原石,因靠得过近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不再看她的威利此时皱起了眉头,有女伴识趣地找来,“嗨,殊梅,你选好了吗?我们都开完了,威利胜了。”

 

被叫了几次的女孩从石头堆里抬起头来。

 

“哈哈哈,你都大花脸了,难怪威利不肯看你。”殊梅的伙伴大笑,“看你捡的什么,脏兮兮的。”

 

殊梅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地想要逃避伙伴放肆的嘲笑,那一根手指如同芒刺扎在她的心上,她惭愧,自责。殊梅,你又穷又没眼力,活该翻不了身!

 

“好了,快走,威利等不及了,他该不高兴了!”伙伴命令道。

 

“你相信这与矿主所开是同品质的宝石?”柯林斯拿着小精灵交过来的斑状结构的岩块,灰黑的外表一点儿不起眼,掺杂的晶体更像假的。

 

“这是金伯利岩,粗大的斑晶是橄榄石,它的品质很好,会有一颗纯真的内心。”

 

柯林斯摩擦一下粗糙的原石外皮交还瑟兰督伊,“像麝香猫的粪。”

 

“是金刚石。不过这块很小,里面的金刚石也不会很大,如果有更大的一块就好了。”

 

瑟兰督伊将它放下,柯林斯抱着黑木盒走向下一块。

 

不远不近的殊梅恰好听清了精灵的谈论,那块拳头大小的岩石恰好是她可以轻易掩藏的体积。

 

金刚石?

 

殊梅了解它的含意,女孩放松了表情,轻轻走过去从木桌上拿起它,金刚石,殊梅攥紧了它。金刚石通常个体很小很小,繁星般耀眼。她知晓这种宝石的价值,也更好出手。

 

出乎女孩意料,柯林斯捡起了那块她丢弃的大石头,女孩脸上升腾起青紫的愠色。老者的目光又一次移过来,柯林斯觉得他们的脾气好像祖孙。

 

绿柱石承不了机器的剪力部分碎裂炸开,还好留给宝主一块方方正正的碧色糖块。拳头大的一块原石切到这么小,围观之人不禁感叹赌石真是门最最考验判断力和磨练心性的功课。宝主拈起水洼里的翠色晶体,完美的祖母绿项坠啊。

 

殊梅打开了原石,绷紧的肌肉释放出幸福的尖叫,金刚石如此之多以至于贴皮的一刀竟切去了一部分宝石,切下的石片像是结满了香露汗滴,殊梅的心绪在一忧一喜之间回荡冲击。工匠停下机器拿起原石凑到眼前细仔端详,估计他也没见过如此奇景,惊叹得连声称赞。只有心地纯净如宝钻的孩子才能找到它,这是神的授意!

 

矿主接过原石,看一看女矮人:“女孩,我愿意为你代工切割这些金刚石,你可愿意?”

 

殊梅的嘴巴与喉咙一定是凝固了才没有在当时的狂悲狂喜中大叫出声,然而她的腿一直在告诉她为了这场赌局它们有多么卖力所以殊梅直到现在还坚定地站立。等女矮人回过神儿来,乏力与心虚从四肢末端清晰反射回来,她只觉得累,于是轻轻点了点头,懵懂的模样好像还没有醒过来。

 

“都挑好了吧?”矿主随口问道。

 

老者最后一个站在切割机前祈祷,他赢了,樱桃红的油光在刀下显影,没裂没杂,好似一汪血水。

 

“各位都是好兄弟,来到矮人石坊就是为了结缘。如果没有挑选到中意的东西可以到矮人的宝库里看一看,至少不虚此行。”说完他才看到精灵手中捧着的一大块原石。

 

柯林斯用臂肘碰了碰瑟兰督伊,小声说:“我们怎么办?”

 

“两磅半的金子。”

 

“你疯啦?”柯林斯听闻,看着地面不存在了的血迹很吃惊。

 

老者手中有了净水血珀,有了赌本,但小精灵的叫价很高,他皱起眉头。

 

矿主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矮人贵族,而矮人的视线再没有从柯林斯怀中的原石上挪开,但是他的目光松散,含概范围很广,也包括了瑟兰督伊所站的地方。

 

“三磅金子。”老者底气十足地喊价。

 

“四磅金子。”矮人贵族的嗓子低音饱满声线圆润,说话是那种让女孩子们即着迷又动情的诗歌般的语调。

 

老者眼珠儿滚动一周薄唇微启。

 

“顺应天意,有缘不会错过,错过了强求恐成孽,得到的亦会失去。”瑟兰督伊转身将柯林斯怀里的原石放于桌上,“海蓝宝多暇,我们放弃了。”

 

老者终是犹豫着没有说出他的数字。

 

“竞价三次,超过底价,原石为里尤里获得。”矿主说完带领众人走向偏室。

 

矮人贵族里尤里向瑟兰督伊微一颔首,小精灵还礼。

 

“那东西到底值多少?”

 

“最好六磅金子,有杂裂一文不值。”

 

偏室的铁门拉开,惊呆了一众赌徒。

 

星星的摇篮,还是星星的坟墓?

 

门外的光没有渗进多少,然而璀璨的宝石吸收了那一点光盈满自己的轮廓,星星与星星的边界都在发亮,人行其中,好似坠入门内隐藏的另一个浩瀚的夜空。

 

矮人点燃烛火,将梦境遮去。石室并不大,堆满星屑一般的裸钻。

 

威利抓起一捧,颗颗繁星切功,光华闪耀,灵动无限,原来那个人胀满前胸的箱子里确有令人觊觎的宝物。

 

“女孩,你愿意出卖这块金刚石原矿吗?”矿主不等殊梅回答直接说出他的优惠条件,“可以用这里的成品来换,也可以部分的直接以金子交换。”

 

“好的。”殊梅眼都没眨一下地回答,她蹲下身子在满地的戒面里挑捡。

 

威利诧异地看着殊梅手中握着的上等宝石,她居然可以在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宝贝中一眼挑中最好的。

 

直到两手空空地走出矮人赌坊,柯林斯才从里尤里近乎窒息的怀疑与研究中突围出来,挣脱了怪异且莫名的理智与情感的捌扭较量,他没想到这个矮人有那么强大而执拗的心力,让敏感的精灵本能地尽力甩脱一份缠绵而上的追随。这到底是为什么?

 

里尤里的目光落在瑟兰督伊和柯林斯之间,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紧扣在腿上,自我较力地僵挺了颈肩。是什么让他的眼睛蒙上迷雾,与久远的影像重叠?秋日的黄金树林褪化成荒原,草色慢慢转黄,到春天也不再见长。百年守候,等待撞上尽头,枯萎了春天。金发精灵在目中雾化,温热的雨也不能涤清因为无尽的思念不停描画而堆积多过的色彩。视觉渐渐模糊,被想象中的熟悉所替代,里尤里分不清这是事实还是自己的心境。金色影子融化在目野中。

 

“新酿的烧酒——”

 

“新鲜的鱼肉——”

 

“冻干的草菇——”

 

“果然是午餐时间啊!”柯林斯揉揉肚皮,问随侍的精灵和人类,“你们饿吗?”

 

“这儿有现烤的兔肉,配上蜜制的山茄,味道再好不过了,各位大人要不要尝一尝?”人类趁机端起白瓷盘子,恰到好处的颜色搭配勾出了埋藏最深的馋虫。

 

八副刀叉开动,分食了盘中美味,柯林斯又为人类加了两盘。

 

“玫瑰茄,卓尔很喜欢。”瑟兰督伊问老板,“有鲜果卖吗?”

 

“这叫山茄,在贝磊勾斯特的山间种植,很稀少。我不知道您说的玫瑰茄是什么,它不似玫瑰那个味儿。近年雨水异常,收成更少,果子是不会卖的。”

 

“那就再来点山茄。”柯林斯说。

 

“这儿有卖凶猛的鱼吗?”瑟兰督伊突然问道。

 

老板随口想回没有,但是看到精灵错不开眼神儿坦白地蹦出了脑海深处刚刚思及的答案。

 

“我这儿没有,但是城里人喜好斗鱼。”老板一声嗯地转折,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个真实的但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谢谢,兔肉也给我们带上一些。”

 

“好咧!”这次老板轻快地转身乐于包上顶好的熟肉与果脯。

 

大船这边,科里的鱼卖得差不多了,人类不虚此行,眉眼间见了开心的笑。

 

厨子端上精制的菜肴换一换口味,兴奋地说道:“精灵回来得刚好,我们开饭了。”

 

两个人类阿布和尼尔坐到桌边,在大水碗里洗过手等待船长祈祷过后宣布用餐。

 

柯林斯懊恼得想哭,这情景好像是他亏待了两个小伙子。

 

“买家有确切消息了。”人类探子急于回报,递过纸卷。

 

“去打听一下名叫里尤里的矮人什么身份来历。”

 

“明白。”

 

瑟兰督伊细看报文,买家图森住在贝磊勾斯特边境的斗鱼院附近,他是个阴狠、好斗、性情古怪的人类,后文附有图森的人脉图谱及近期活动计划。

 

精灵雇了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出矮人城市诺格罗德北部关卡,两山夹着的官道平整干净,春雪已除净。马车经行叉路,按地图拐进山坳。空穴来风,风音灌耳,树木枝稍从半空折下,干枯蒿草交叉倒伏,地上是坐卧的印迹,柯林斯的双目将山麓双向车道及其上高地、杂草、树丛等细细梳理了一遍。

 

“天黑前能赶到吗?”

 

“能。”车夫甩了一响鞭,马儿们自觉加速。

 

奇人自居奇处,越往深处去山路随地形弯弯绕绕树上的打斗痕迹越明显,瑟兰督伊渐渐握紧了剑柄。马车在散落的树枝上颠簸,血染的树木伤痕累累,断裂的金器嵌进揉碎的雪中,在诺格罗德和贝磊勾斯特管辖的真空地带无耻的自由践踏了公平与正义的尊严,昭彰了贪婪与耻辱。

 

莽撞的凶徒复又出现,没有道儿上的规矩只有无声的杀戮,寒铁剑刃擦着精灵的发丝削下一段树皮。自以为鱼肉商贾的悍匪栽了永世无须后悔的跟头,在精灵为树木吟唱的挽歌之中头触裸根跪拜伏罪。

 

“……血回灌大地,交还了掠夺得来的一切,森林将宽恕你!”

 

“你念的悼词怪怪的!”柯林斯嘟囔了一声。

 

铁弓送来深深的恶意,较之精灵的轻箭还是慢上一分,两声惨嗥,一缕泪痕,无边的疼痛拽着两人跌落山梁。

 

精灵护卫搜来了敌人的身份标识,隐藏在里怀布袋中橙红的鱼线和有着三级倒刺一指长的鱼钩。

 

“原样放回去。”瑟兰督伊命令。

 

“是。”

 

图森的房子筑在半山腰,缩在青黑的隘口之后,扼守着通关要道。房子建造得像个堡垒。马车穿越狭长的隘口就有人类侍者在前方恭候,欢迎远道儿而来的尊贵客人。

 

“您要斗鱼?”

 

“不,是来访友的。”柯林斯回答。

 

人类的眼神儿冷了下去,随手一指单行的叉路,“不巧今日有贵客在,只能委屈客人走角门了。”

 

铁围之内的大院种了很多枫树,镀了黑泽的粗雕护栏一看就知是矮人的工艺,结实耐用华贵而不华丽。

 

马车越过仿若无人的厅堂,高而狭的水晶窗透出厚重的石墙形成一道道半遮半掩的空洞。图森居住在尖顶的塔楼下最窄小的一间里。

 

精灵护卫下车敲响了精铁栅栏,里面是一段通向塔顶的简陋旋梯,旋梯下一片漆黑,真不像人住的地方。精灵加重了敲击的力度。

 

“谁?”粗鲁的应答像是谁的嗓子发了炎。

 

“送鱼。”瑟兰督伊回答。

 

漆黑之处走出一位瘦小的老者拉开了门栓,让柯林斯联想到秋躁时分在沼泽中唱蓑的褐色虎纹青鸡。

 

“进来吧!”

 

原来这里只是城防塔楼下围成的空间,四处阴湿滴水。老者在前带路,左拐进了一道小门,里面是一间精装的小屋,衬着华美的软褥,桌上罩着宽大厚实的绒布,八角垂到地毯上。温湿适宜,没有石堡的寒气,一间对腿脚不利的老人来说相当安全的小屋,只有假窗的理石台面上燃着了数支新插的线香。

 

小精灵随手将香烟掐灭了。

 

“这很不礼貌!”柯林斯小声教育他说。

 

“我不喜欢这个气味儿。”

 

老者看到了精灵抬进来的大水槽,眼神儿不辍地直盯着,然后对精灵们笑笑说:“没关系。一条还是几条?”

 

“一条!”

 

柯林斯看着老者脸上干花裂开般的笑容真担心他会直接碎裂而情愿他没有笑,但这份虚情假意也代表他感兴趣了。

 

“让我看看是什么鱼。”老者掀开了木栅盖子,黝黑的水散发出一种饥饿的气味。

 

老者看到了鱼吻,“噢,食人鱼,不错不错!”

 

“呵呵,让我来试一试它,好些鱼中看不中用。”老者掀开长绒桌布从木屉中拿出一根一指长的直钩,一卷红色鱼线和一只八爪兽夹,接着从陶罐里取了一块干肉费力穿在特殊的鱼钩上。直钩上端是系铅坠和鱼线的铁环,下端则是抵住鱼饵不脱落的铁球。

 

“呵呵,来吧宝贝儿!”

 

老者将饵料抛起,凶猛的食人鱼跃出水面与肉干交错而落,短小精悍的扇尾击水,追逐着到嘴的干肉钻进水中。他提起鱼线,一尾狂躁的活鱼被带离水面,他避开满是咒怨的锃亮鱼眼另一只手的捕兽爪已钳住暴怒的鱼身。

 

“哈哈——”

 

食人鱼吞食了整段的肉,但铁环仍旧露在齿外,挡住撕咬鱼线的獠牙。

 

“哼哼——”

 

老者强行拔出鱼钩,扔掉鱼线,一手拉开墙边的帐幔,后面居然是高低两排的水晶棺。硕大的鱼初见光亮惊惧地一甩尾藏进食槽之下。他爱怜地抚了一下缸壁,那大鱼骤然冲过来对准指印咚地一口。新来的食人鱼入缸,在白亮的水花中旋身潜入缸底躲进一角。他也不嫌弃地拿来滴血的鲜肉用草绳紧扎在手指粗的木棍上自言自语,“呵呵,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来吧,不要害怕。”

 

草沾一沾水,血丝幻化一朵结网的红蜘蛛,鱼在水底摆动鳍与尾,网里有鱼想要的,网外有老者想要的。

 

食人鱼左右摆动了一下胸鳍,迅速冲上水面撞向缠紧的草绳。草退,鱼进。轻浅的一口草沫悠悠,深重的一口血汁泼开。老者用草棍打鱼的鳍,让鱼左右摇摆四面防卫。

 

“呵呵——”

 

老者不动,赞赏地喂伺了一口纯肉。草绳被鱼破开,食人鱼咬得越重吃到的越多,吃饱了优雅地转身潜伏水底。

 

“有那么一股子野味儿!”

 

“货我收了。”

 

“必须款待贵客。”

 

“杀鸡宰羊!”

 

“鱼钱是七盎司的白银,不还价。”

 

“走,我先带你们看看这儿的斗鱼。”

 

刚刚恍若荒宅的厅堂实则挤满了人,众人透过墙上的水晶窗出神地观看斗鱼赛场,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被允许驻留场内。

 

中间的隔板一撤,虎头虎脑的双鱼在不大的水晶缸里厮杀至死。短小的鳍施展出最为迅捷又不失优美的杀招。双鱼较力,比目同游,似轻歌曼舞,像一场力量的比美,擦着对手柔韧的腰肢折转,一吻定生蓑。

 

观鱼者面色的荣辱变幻像那阴晴不定的海霞在最细微之处反转,指尖依次敲打掌心混乱的纹路默数着双鱼咬合的次数,心系缸中飘移的螺旋,一丝丝肌肉的惊痛跃动在嘴角。

 

斗鱼的人最懂得食人鱼其实很胆小,都屏住呼吸。胜利者将败军之将拖下水底,钳下它的胸鳍,打上战利品的印迹。

 

庄家不利!

 

“另一间屋子里是观赏鱼。”老者打开一扇铁门,整齐的水晶缸陈列在货架上,边角还有几只陶罐,“这种不适合打斗,但也很凶猛。”

 

艳丽的鱼缩在角落警惕地审视着许多长相不同的生灵,闪光的长鳍像水波中优雅的海藻轻盈地晃动。老者伸指,五彩霞光乍起,那拖地的衣裙胀满鱼的骄傲,将傲人的光彩尽现。观者以为那是鱼的献媚,却不知鱼眼中猎杀的精光投射到了一个新的锚点。

 

鱼对准人类的指尖扭动身躯,荡起新衣。

 

“呵呵,宝贝儿,性情不赖!”老者回身解释,“这鱼在状态。想要一尾吗?”

 

“价格。”瑟兰督伊说道。

 

“嘿嘿,这鱼现在不好找了。”老者遮掉鱼缸让鱼休养,“你看那条,短齐肥壮,超半月,犹如暗黑星辰。我的培育。”

 

“在山上取水容易?”柯林斯问道。

 

“这是矮人挑选的宝地,他们既不会穷了自己也不会渴着饿着自己。打下一竿就见水,还清冽得很呢!”

 

“这里的鱼都是我的财产,就这个,暗黑星辰,堪比一盎司纯金。”

 

“金子做的鱼噢,金子的矛攻金子的盾哪一个更强壮?”柯林斯讪笑。

 

“今晚失利让您见笑了,今日行家里手颇多,都是养鱼人一争高下。”

 

“为什么不试试食人鱼?”

 

“新鱼入缸要养上七天定水的。”

 

“不必,它已适应多变的环境,求生欲旺盛,攻击性很强。这一次的斗鱼大赛事关业内排名吧?”柯林斯解说。

 

食人鱼果然不负众望,历经三战,三战三捷。最后一次它将同样长有尖牙的同类追打得满缸逃窜。

 

“老图森,不错啊!”鱼的主人吩咐仆人收拾行装,转头又对图森说道,“你与我想到了一处,原以为这杀手锏用不上的,期待这个疯狂的夏天!”

 

“梵奇,我应战!”老者图森的低音压得很重,敲击在心上,完成了一次自我较量。

 

梵奇眼中鬼火闪动,伸手捉了力竭的食人鱼,他自己的战将如今横躺在水面上失去了腹鳍和尾像条鱼棍了。

 

“这鱼快死了,你也不会养着残鱼,不如送我留作纪念。”梵奇没有商量的口吻真接将鱼扔进了仆人呈来的陶罐。

 

图森的凛然对上梵奇的傲慢,梵奇不理会人心,他只关心自己。

 

场中他人的高谈阔论打扰了这两人交谈,斗鱼结束,各色赌客发泄着憋了一天的牢骚,用豁达与不屑掩饰斤斤计较的本性和赌性的阴险。

 

为表感谢,图森备了好酒好菜。天色渐晚,余兴未了的客人相约拼酒,将斗鱼的兴奋转移到酒桌之上。精灵这一桌设在图森的卧室,由主人作陪。

 

赢回士气的图森讲了很多关于养鱼的笑话,年轻的女仆摆好奶油鲱鱼和蛋黄沙拉,还有一些黄油面包后就轻灵地退下了。图森亲自满好酒,将杯子敬与看起来气派且年长的柯林斯,他身后的四位保镖还没有落坐,而他身旁那个水嫩的男孩儿拨拉着盘子里的鱼肉,搅和了沙拉,根本没在意所谓的就餐礼仪。

 

“坐吧。”

 

得到柯林斯的准许四位精灵才坐好。

 

图森想稳住对面挂着狐狸笑容的祈长精灵,至于他身边儿也配了剑的孩子可能是族中幼弟随了长兄学习经商,如今买卖谈妥失了心理负担与防备才展露少年心性。小孩子嘛,总板不住一副冷面孔,加之餐点美食对饿鬼少年的极至诱惑,餐桌上活泼好动一些也是很可爱的。吃吧,喝吧,我倒是希望你们吃下很多!

 

柯林斯斜眼瞄到了瑟兰督伊,这小精灵温和的微笑仿佛能让人品出甜味儿来,让人误以为用一盘精致的美食喂饱他就能慰藉孩童久候的轻松与欢乐。柯林斯鼻腔湿痒,心惊肉跳地吸了鼻子保持住良好的唯美笑容,使得图森确信这个精灵高深莫测。

 

“瑟兰督伊,放下你的刀叉,这样很不礼貌。”柯林斯适时教训道,这加深了图森的印象。

 

柯林斯当然不担心瑟兰督伊会去吃那些东西,吃了又何妨,瑞丽菲娜夫人还能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这平日里被父兄宠坏的金发少年根本没把银发长兄的警告听进去仍然自在地调和汁与料。

 

图森举酒,“是我招待不周,这么晚了才开宴,这里陪罪一杯酒。”

 

瑟兰督伊切开鲜嫩的鱼肉突然说道:“我不想吃鱼,这几天都在吃鱼。”

 

那孩子扔下刀叉回望自己的兄长根本无视居室主人的存在。

 

“瑟兰督伊!”柯林斯青筋暴跳地拔高了声音。

 

“没关系,我想得不周,这小玉米甜酒很有特色,先来点这个我再吩咐后厨……”

 

那孩子心不在焉地去接图森递过来的酒杯,将碰未碰之时手腕一抹一滑将一整杯打翻在地。吸饱了酒水的地毯颜色慢慢变深。

 

“我来打扫。”图森在酒水迸溅之时极力躲闪,跳起来向丝绒挂毯那里奔去却惊觉颈上一凉。

 

图森微微回头只看见柯林斯的左半边肩膀,四位保镖都已倒在桌下了。

 

“你想怎样?”

 

“两个条件,其一,他们的解药,其二,我要一盎司的黄金。”

 

“不许回头!”瑟兰督伊说道,“一命换四命你很划算。”

 

“是的,我很划算。你要让我能动我才能拿解药。”

 

“你也不想惊动其他人吧,这里这么多客人,如果让客人知道主人赌输了就要杀人灭口的话,此后的生意就不妙了!”

 

“你们误会了,那四个精灵是薰香不适晕倒了。我为自己点的安神香有着非常强烈的镇静作用,老人嘛,常常睡不好,不是要害你们,你的兄弟一进门就将香烟掐灭了,我以为就不会受影响了。”

 

“啊——”

 

“跪下!”

 

“什么?”图森转头,一线血水流进衣领,胸口一凉。

 

“别——动——”

 

柯林斯抱臂站在旁边,那制住图森的就是那个被他忽视的孩子了,他以为毒倒了四保镖,再与四兄弟联手除掉银发精灵不成问题,而那个把学经商当游玩的金发的贵族子弟根本不在目标对手范围之内。现在四兄弟已经被捆起来扔地上了,图森胸前湿凉,他脖子上的剑刃没有丝毫松懈。

 

“绑!”

 

图森耳后轻凉的声音解了他的忧心,将他交给比冷锋剑刃好上千百倍的绑绳,再不用担心那孩子会不会手滑了。图森被拎起来重重地摔倒在仆人打扮的女人脚下,女人被勒住口舌不能言语,呜呜地流下两行清泪。

 

“都是生意人,谈谈你们的条件吧。”图森歪在地上说道。

 

“你们忙了一整天还都饿着,在谈生意之前我想先请你们吃些餐点,”银发精灵说着端起桌上的盘子,“你们喜欢先喝酒呢,还是先吃鱼?”

 

地上两个壮汉怯懦地向后蹭,“不不!”

 

“那么只喝酒,什么都不吃的话我于心不忍。”

 

精灵护卫抬起壮汉的下巴,柯林斯将酒水抵在他下唇之上。酒流过嘴角,从牙齿上满溢出来再渗落进去。

 

“嗯,呜,我不、要、了!”

 

壮汉甩头,柯林斯将杯沿儿塞入他口中,一杯酒洒了半份呛了半份。壮汉开始想往外吐,图森平静地看着同伙恐惧地作呕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自己把自己折腾的半死。

 

金发精灵挑开墙上帷幕,露出凹嵌着的一只银环。

 

“这是做什么用的?”

 

“示警。”图森回答。

 

“还有呢?”

 

“没有了。”

 

“为什么示警?”

 

图森发现他很爱同自己说话,孩童的稚嫩也被冷峻的神情所取代。图森膝下的地毯也在降温,他才觉得也许之前的判断完全失真,金发少年才是这支精灵小队的首领。柯林斯抱臂站在一边含蓄地笑。图森的心正在下沉,始知自己错认了对手。

 

“你说的那么慢,莫非是饿得没有力气?吃一点面包和鱼吧。”

 

柯林斯走过来掰开面包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他,将肉撕成一条一条状挑在叉子上抿进他口中。图森则口唇松驰咀嚼迟缓尽量让食物不经意地掉下地。

 

“人类老了口齿都退化了,吃东西力不从心,图森老板一定心痛这些落地的粮食,柯林斯你要耐心一些,最好喂伺的同时再喂一些酒水送服,比较容易下咽。”

 

金发精灵慢悠悠递过一杯酒,柯林斯更是不急着逼他喝,而是自己先嗅上一嗅。

 

“酒不错,图森老板很慷慨。”

 

地上扭动着被自己吓得不轻的两个壮汉再次听到图森老板的名号又一次下意识地微抬眸向声源的方向看上一看。

 

“解药在桌子下,我已经中毒了,无须再试。”图森很平静地说完,看向地上的同伙,“你们两个起来。”

 

“果然是合配的毒。”柯林斯说。

 

“你们共有几个人?”

 

瑟兰督伊不像在场的其他精灵那般拘束,图森琢磨不清他的用意只看他在屋里随意地走动,似乎不想给自己解药。

 

“不要落下什么远房亲戚!”

 

图森一愣,“九人,有四个人出去了。”

 

“他们不会再回来。”

 

女人的泪汹涌而流。

 

图森跪不稳了在摇晃。

 

“你怎么传递消息让后厨上菜呢?”

 

“直、接、吩咐,我快不行了,如果你、想我活、就快……”

 

“你们九人都是图森老板,九位一体,能杀则杀,不能杀再买,所有经行斗鱼院的,除非老主顾,普通生意人都葬身你们手下了。”

 

“你、都、知道?”

 

“愿、赌、服、输。”

 

柯林斯却放开了那女人,挑断她口中衔着的绳子,“去给你的同伴拿解药吧。”

 

女人未擦泪痕,怯生生地走向桌案,倒出药粉一把扬向金发精灵,她手中瓷瓶落地弹到老者腿边。女人抓起桌上的刀愤恨地捅来。瑟兰督伊的剑尖更快地插入她的心脏。女人悲愤地想要精灵偿命,明眸拢住疼痛与惊恐,上身前倾。精灵的剑刺入女体更深,这一刻犹如缓慢的等待,精灵的剑没有动,而女人吃力地翻转手腕剜向精灵的瞳仁。瑟兰督伊扭转剑峰劈落她的手,女人半身折断斜着仰倒,眸中存有冻住的火焰却再没有苦与恨。

 

老者已衔起药瓶仰头吞下了药粉,“阿夏莉——”

 

瓷瓶在厚实的地毯上弹了一下,另外两个喝过酒的壮汉凑过去舔洒出来的药粉。

 

“阿夏莉——”图森流下浑浊的泪滴,“你们要的不止一盎司黄金吧,现下我这里有的你们都可以拿去,只求留我有体力安葬了阿夏莉。”

 

“她是你什么人?”

 

“女儿。”

 

“不,她长得更像在山路上截杀我们的那对儿夫妇。”

 

这下图森确定阿夏莉的双亲已亡,“她是我的养女,自小被卖,我同时收留了出卖她的父母,她的名字取自我的女儿,用以纪念我早夭的可怜女孩儿。”

 

图森唇边一抹凄苦的笑,他将脸埋进膝间藏起那股没来由的笑意。

 

“不要在精灵面前撒谎,你高估了你的演技。”

 

“也许外界对我的传言非常恶劣,但是我对女儿的感情是真的。”

 

“确实弥足珍贵!”这是银发精灵的讽刺。

 

“也许你还有些事情要想,有些话要说,我可以等。”金发精灵说。

 

那跪在图森和壮汉之间的瘦弱少年一动未动,他甚至不曾抬头看过死去的女人。

 

跳动的烛火,细数着时光,囚犯呼吸的节奏还是那么平稳。

 

图森跪着,不知名的少年依旧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论外界是鼾声还是眼泪他都埋葬了自己的情绪。两个大汉相互倚靠着斜躺在少年身边在睡梦中流着泪。瑟兰督伊在犯人身边走动,图森快速思考着,已感觉到飞旋的大脑摩擦头壳的疼痛。

 

两个大汉梦醒之际,少年突然开口:“今日往来都是常客,阿夏莉的父母及叔伯是因为拖欠赌债迫不得已私出揽活儿。对于他们的行为老板未察负有失职之罪,但绝没有蓄意加害。此处常客无须接待,酒足饭饱之后他们自会离开。今日来人中有几位是镇上名流,虽然平日里游手好闲没有正经买卖,但是矮人王族自上而下贪财好赌,所以他们的朋友广布诺格罗德之内。”

 

图森自负精明,思虑全在黄金之间,几十年浸淫脑壳里淤积的金砂已经埋没了立业初期深耕细作的人脉图谱,遗忘了只有炼金炉里的活水才能驱动资本和利益快速转化。图森老了,在香闺密舍里摸爬滚打的时日太多,思想僵化得只剩下金币与节俭。幸好少年杰森记得,杰森没有忘记图森创业那年一字一句教给他的话。

 

“本来我希望这是一桩长久的生意……”瑟兰督伊慢慢说来。

 

“我知晓这买卖,我的客人会对食人鱼感兴趣的,我会让矮人贵族和人类富商都对此有兴趣,如果您有意与他们结交的话。我居深山,如江河之源。我不止这一处房产,我的宅地遍布诺格罗德和贝磊勾斯特。我有自己的商队,半天可达伊瑞德隆水上集市,一天可绕贝磊勾斯特两圈儿,两天可达阿杜兰特西水域的人类市镇,我的商业帝国如同让金水奔流的熔炼渠。我今天之所以栽跟头是因为我多年未以谈判来谈交易,我们九人做下十人份的生意,留下一份财产维护我们庞大的帝国运转。斗鱼是我解闷的游戏,在此地我只想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你看那些达官显贵不也一样轻车来访。”

 

“你与你的黄金分别放在天秤的两端,如果我选择你的商业帝国,你将与我缔结契约,购买精灵的货物、分享情报、完成我拟定的信息传递的任务。”

 

“是的,我愿签字。”

 

“签字还不够,我需要一份保证,而契约需要以血书写。”

 

柯林斯掰开图森的嘴将瑟兰督伊带来的浅黄色的药丸为他灌下,又将浅绿色的药丸塞入壮汉和少年的嘴里,捏住他们的鼻子直到他们咽下。

 

图森尝到诡异的甜味,搅动舌头,一口黄汤呛出,狼狈地埋下头,余光瞥见三个同伙涕泪横流,仿佛揉碎了鼻子与眉眼捻搓在一起。那三人躺在地上大口呼气,来不及喘上一口就咳出血痰来,有出气没进气地仰躺在地进入幻境一般地晃悠迷醉地哼哼着。

 

“别妄想吐出来,吐越多的水,药的起效越快。”瑟兰督伊温柔地解释,然后才准许柯林斯给另三人喂食解药。

 

浅黄色的药丸入口,三人慢慢合齿,嘴巴稍微放松了眼睛仍然像被一根血线死死紧扎在一处,血红的面颊覆上水光,不久之后他们的喉头滑动,那层喷薄欲出的血色才被薄薄的皮肤裹住。

 

瑟兰督伊将浅黄色的药交到图森手中,等地上的人清醒一点了才说:“这是你们三人的解药,我交与图森保管,需要定时服用,药将尽时到嘉兰岛来取。”

 

“那我的解药呢?”图森冲口喊出。

 

“至于你,我会随时控制毒性。只要你肯听话就不会毒发。当然了,只要那三人肯听你的话,他们也不会毒发。”

 

“签字吧!”柯林斯抛过来一份草拟在羊皮上的文稿,底色套印了血染的图腾。

 

“写下你忠诚的誓言与起誓者的英名。”

 

柯林斯挑落图森的绑绳让他签写文书。

 

“你大概知道精灵的祝福,但你知道祝愿的反面是什么吗?”

 

“没想过。”图森抛下羊皮卷舔着指尖的伤口。

 

“是咒愿,以血书就,不以人的名字为转移,不为寿命的长短有分歧,一旦订立将刻写在你的灵魂上,即使身在阿尔达之外的虚空依然生效,你明白吗?”

 

“我是生意人,履行承诺,明不明白都无妨。”图森冷笑,要一个利欲薰心之人相信誓言真真可笑,唯有人心易腐黄金永恒才是不可巅破的商道真理。

 

“一旦你去试炼将永无回头之日。”瑟兰督伊的话语字字带着风声,像施以魔法灌进图森心里,“下一步,去送送你的客人,也为我们引见一下。”

 

图森捞起一块湿帕子缚了缚眼睛。

 

石堡前的空场上,胖敦敦的矮人向恢复如常了的图森招手。

 

“这一位是贝磊勾斯特的拉朋公爵,一位喜爱文玩的雅士。”图森笑容可掬地为双方介绍,“这几位是我在嘉兰岛的朋友,初来此地,以后在贝磊勾斯特还望多多照拂。”

 

那位年轻的矮人贵族尽力仰首看着精灵,精灵这边依然由柯林斯出面,他微弯下腰接住了矮人友好伸来的胖乎乎的小手,矮人笑得很畅快。

 

“亲爱的老图森,您今天怎么破例来送行啊?”一位红胡子的身着宽大的灰绿色衣袍毛嘟嘟的矮人大声吼着,用气愤的调语念叨着敬语,挽着一位貌似娇小一点儿的女矮人。

 

“这一位是暴脾气的善良人。”图森再转过头去对辞行的拉朋公爵道再见。

 

“哈哈,阿尔法。”图森的脸色立刻同调,他哈哈乐着与之大力拥抱,再与阿尔法的夫人交换了贴面礼。

 

“让我来为你引见,这几位是我在嘉兰岛的朋友。”图森拉着阿尔法的胳膊将分神盯着黑铁栅栏的他拽回,“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善良又慷慨的矮人勋爵阿尔法及他美丽迷人又善解人意的夫人。”

 

阿尔法夫人轻轻一礼,“图森阁下总是这么地乐于赞美别人。”

 

“图森净说实话,哈哈哈哈!”矮人突然来了兴致,调转了嘲笑的方向,“老图森,哪天我为你换一换栅栏哩,瞧那粗制滥造的工艺不堪入目,你明明知道诺格罗德的矮人铁艺第一,却偏偏请来贝磊勾斯特的工匠打造,令我每次来都看不下去。粗制滥造,不堪入目!”

 

瘦高的人类由远及近走来好像很想加入他们的谈话,而矮人不耐烦有人偷偷接近,拍着图森的肩膀道别。等人类游逛着走过来矮人已携家眷离开。来人两撇小胡子向两边翘了一下,丧气地吹鼓了腮,客气地道一声问候。

 

“早上好,图森先生。”

 

“早上好,梵奇。”

 

梵奇精明而刻薄的眼神儿在精灵身上流连,“不为我引见一下吗?”

 

“这位是鱼行里的佼佼者,食人鱼的选育者,伊瑞德隆的富商,尊贵的梵奇先生,这几位是我的朋友。”

 

图森撤去鄙夷的神情吹捧起这个悭吝小人,封住他遭受诅咒的舌头。梵奇也说了几句客气的场面话,回应竞争者在买主面前共同的尊严。维持着表面的一团和气,然后暗地里厮杀才带劲儿,图森这次高看了他一眼。

 

梵奇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站在石堡前可以看见其他客人陆续出了隘口,不受欢迎的人也该自觉离开了。

 

“这个夏天见!”

 

“期待你的好鱼!”图森回敬。

 

大院落很快就空了,疏影之下一只小兽都没有,隘口那边也很快清静了,诺大的石堡守住财富守住寂寞。图森的生活安排极其简单,连仆从也未雇用几个。

 

“年景不好,野味的数量锐减。矮人只关心金矿,不遗余力地掏挖,传说中的原野森林渐成荒山草甸。”图森的话峰一转,“过不了多久粮食果疏将在此地走俏,精灵的地界不是产出果子吗?”

 

“是的,阳光水份好,果子香甜,年年有剩余。”

 

“老板,您要的。”

 

杰森拿来一个小木匣子,图森打开,“这是货款和谢礼。”

 

“理当拿走一盎司的黄金,其余不收。”

 

“感谢不杀之恩,或者剩下的当作日后买卖的定金吧!”

 

图森笑得很放松,目送精灵离去。

 

六个精灵对坐在返程的马车中,车外再没有危险,山路上的残迹业已打扫干净,验证了杰森解说阿夏莉的父母是临时起意截杀精灵的事实。

 

“瑟兰督伊,你那是什么毒药?”

 

金发精灵轻声笑了,“卓雅的糖丸。”

 

“别逗了!”

 

“不信你试试?”

 

五个精灵相互传看,嗅嗅,谁也不敢尝试。

 

“这个,像某种草药做成的调料,阿嚏——”

 

“哪种调料不是草药做成的,只有矮人才会以金箔入酒增强观感。”

 

“还有人类会使用一种从石头中熬煮得来的粉末调味。”

 

“这是什么,别让我猜。”柯林斯说道。

 

“其实你轻轻舔它一下就知道是什么了。”

 

柯林斯很想咬死他。

 

“为什么那三个人吃下浅黄色的药就解了毒性?”

 

“毒性相克吧?”有精灵猜测。

 

瑟兰督伊将小药丸举到那个精灵护卫眼前,“你尝尝就知道答案,图森在那种情况下吓傻了。”

 

“没有毒的东西?”柯林斯问。

 

“我说过是糖,奇异果果汁熬制的,可以轻易解除其他骇人的杂味。”

 

“这是,芥末?”

 

“绿的是芥末粉压的?”

 

“够残忍。”柯林斯擦干净手指,“你为什么那么做?”

 

“嗯?”

 

“我是说,将绿丸的解药交给图森掌管?”

 

“这还是跟人类学的。雪线以上,在爱斯基摩的村庄,人类训练雪橇犬会给予头犬极端的优待,又在驾橇的排位之间留足一犬的距离。头犬拼命地跑,对他又妒又恨的队友拼命地追,向着同一个方向,却怎么也追不到。奔跑中,犬无暇顾及主人是否给足了犬粮。”

 

车窗外宁静的光线柔化了他在人类面前尖刻的梭角,柯林斯惊奇这家伙还有十分明净安详的睡颜。

 

“瑟兰督伊,睡着了?是噢,小精灵缺觉的话会长不高的。”

 

“嗯嗯哼哼——”一车的精灵闷笑着低下头去。

 

暖湿的风从河岸吹来,春天真的到来了。

 

精灵的大船装满了货,肉质鲜美的食人鱼换回了大把的金银,还有木炭、锡器、水果、粮食、干肉、羊油和石材,科里也定下了下一季的买卖。

 

船长科里看着肉罐傻笑,他想不到食人鱼肉如此受欢迎,仅仅两天的经营就在鱼市中一枝独秀地成为了抢手货,签下大笔的合约。他轻轻拿起手边的玫瑰,笑纹含在嘴角,仿佛看见美丽的蕾雅尔嗅了它吻了它,芳馨从女孩儿发上逸出,此时此刻就香在鼻端。

 

大船吃水很深,虽然顺流但航速并不快,瑟兰督伊逼着柯林斯测绘其余三季的水文图。

 

柯林斯大吼道:“你要做奸商啊?”

 

“夏秋冬你再跟船校核一遍就不是奸商了。”

 

柯林斯看着金发精灵很认真的表情彻底倒掉。

 

“新鲜的果汁,喷香的牛肉——”

 

“干粮锅巴,夏马法葡萄酒——”

 

宽阔的阿杜兰特河两岸的景色迥异,有人类渔村的热闹喧哗为初春冷寂的河滩平添了几分快乐,小码头上饮烟袅袅,一边吃着烧烤一边等着船客光临的水手远远看见了精灵的大船友好地挥手。女人们立刻从篷屋里出来,在白围裙上擦干双手,好似她们正忙着什么活计。

 

小孩子们吆喝得更起劲儿了。

 

“好吃的糖糖,甜甜的果汁——”

 

“香香的烤鸡,辣辣的烧酒——”

 

“还有妈妈烤的全羊!”一个小女孩拢住嘴骄傲地用她娇嫩的嗓子最大声地喊出来。

 

科里的水手控制着船身平稳地停靠在木制码头上,放下舷梯。

 

柯林斯要了一杯小孩子推荐的苏丹果汁,红彤彤的汁液酸酸甜甜,柯林斯首先想到的是把它拿给新生的幼精灵喝小家伙一定会笑!他回身递给瑟兰督伊一杯看着他的反应。

 

瑟兰督伊尝尝觉得这味道与洛神花相似,卓雅曾经用它泡过茶的,他看到柯林斯坏坏的笑不明所以地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儿。

 

“味道还不错吧,这是我先想到的。”

 

“喜欢你就多买点,最好买原果。”瑟兰督伊说完就回去了,柯林斯吸了一口凉气,“你这是在给我下任务吗?”

 

“你不想完成吗?”

 

精灵护卫送来一小箱金银,柯林斯打量一下那体积心中有了算计。

 

柯林斯用优美的辞藻深入浅出地解释了物资交换的意义,用诚恳的语气让人类相信接受精灵的建议是利大于弊的实惠交易。人类信服了,感激精灵的善意,由衷地赞美精灵高尚的情操,愿意将所有的玫瑰茄卖给精灵,并签下长久的供货协议,他们深信柯林斯预言中描述的崭新的一年衣食无忧的生活即将来到。

 

科里的水手将红色的玫瑰茄搬进船仓,柯林斯又买了烤全羊、气泡葡萄酒、烤鸡、烧酒、糖果等所有码头居民售卖的东西。

 

“妈妈,我很喜欢苏丹果汁,给我留一些吧!”码头上的那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衣裙带着哭腔哀求。

 

“嘘,”母亲坚起一根手指点在女儿小巧的唇上,然后从围裙的大口袋里摸出两个红果子塞进女儿的裙兜里,“妈妈给你留了两个,别告诉爸爸。乖,去吧!”

 

小女孩破泣为笑拥住母亲的长裙仰起脸和母亲顶了顶额头然后欢乐地跑开了。

 

时值正午,人类抬出烤得通体金黄的羔羊,香味儿混进早春清冽的空气里,引来了人类冒险家的小舟。

 

“哎,也给我们来一头!”

 

嘉兰岛的大船又启航了,回家的路途顺利,但耗时确实比图森承诺的要长。

 

“老姐,瑟兰督伊他们回来了。”

 

“嗯。”

 

瑟兰督伊不在,卓尔看见姐姐坐在他的位置上核算帐目,现在告诉姐姐瑟兰督伊回来了她还是不动。老姐是怎么坐得住的呢,她是怎么练出的定力?

 

“老姐,你不去接他吗?”卓尔进一步试探。

 

“嗯。”卓雅头也不抬地握着羽毛笔一行行地书写。

 

“那我去了!”

 

“嗯。”

 

没声音了,卓雅着急地向后翻了翻帐册,还有少半本,她狠咬了一下牙继续写,却又忍不住了去看门,正碰上久等了的卓尔探进来的笑脸。

 

“想去就去呗,憋着干嘛!”

 

“卓尔,你过来!”

 

她弟弟立马领会了老姐的用意,条件反射地说不,当当当地跑走了。

 

卓雅心里窝火,骂道:“卓尔你用得着跺这么响气我吗?”

 

“卓雅?”

 

“格瑞斯,你怎么来了?”

 

“别忙这个啦,马上就要有一批新货进帐,永远也算不完的。”

 

“嗯,可是如果不快点做完就混乱不清了!”

 

“你等他回来自己算。” 格瑞斯指着额角,“也许帐目都在他脑子里呢,帐本只记个余数就行了,贝伦又不会来查的。”

 

“嗯。”

 

“快走吧,你不是不想被他发现吗?”

 

“嗯。”卓雅望向深青色的树顶,窗外一支银箭精准地落在理石台面上。

 

“又来了!”格瑞斯的语气里混和了气愤,“都不敢开窗子了。”

 

卓雅数了数樱桃木地板上的划痕和手边银箭杆的个数,神秘的绢纱衬于箭下,一角藤蔓似的精灵文,深红色的玫瑰已经凋谢,四散的花瓣随着她翻阅帐册带起的风飘移了一段距离从黑樱桃木桌上洒下。

 

女孩儿都喜欢瑟兰督伊,每天早晚都会有花朵抛上来,有单支的玫瑰、集束的满天星、一束神香草、奇异的黑法师,偶尔还会有用绢纱包了的箭射进窗来,这就造成了地板上的伤痕。卓雅不得不在早晚关窗,窗外已被鲜花铺满了,再有系着宝石的花朵落下宝石都不会弹跳起来了。

 

混和的香味渗进房间,格瑞斯抓过桌上残败的玫瑰花瓣气哼哼地说道:“卓尔那个大笨蛋连送朵玫瑰都不懂!”

 

“我也不懂得要送花儿啊!”卓雅笑着安慰自己,也安慰着格瑞斯。

 

“嘿嘿!”

 

卓尔突然推门进来,卓雅吃惊地看着被弟弟拉进来的瑟兰督伊,于是明白了卓尔那么急着干什么去了。瑟兰督伊与她目光一碰,两精无言。格瑞斯等着,卓尔也等着,最终卓尔只等到了机会送格瑞斯回去。

 

瑟兰督伊翻开桌上的帐本,见他一页一页地看,卓雅紧张起来,瑟兰督伊在最后两页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卓雅很想喝一点东西放松一下喉咙,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耳朵里钻进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呼应着她的心跳。

 

“到这里就算错了,后面的一页都没有意义。核算帐目时不要着急,字迹都凌乱了。”瑟兰督伊抹过那一行错字。

 

“嗯。”卓雅勉强挤出一点声音,她不敢抬头,只是认真地去看金发精灵的手指。

 

“早点回去休息吧!”

 

“噢。”卓雅如闻大赦地逃跑了。

 

卓尔看着姐姐跑走的背影捏了捏自己的腮想着老姐还是不够泼辣,他从隔壁的会客室转出来,轻轻敲响了瑟兰督伊的房门。

 

“兄弟,我求你的那件事还没有说完呢!”

 

“什么事?”

 

“给我一支玫瑰。”卓尔打开窗子。

 

“随便挑。”

 

“你出趟远门就没给我带回来点好吃的?”

 

“怕你晚上睡不着了。”瑟兰督伊将新买的玫瑰茄碾碎泡开,“尝尝吧!”

 

“洛神花?”卓尔将汁液喝光细看杯底的红色残果,“一定是洛神花,你在矮人聚居区买到的?”

 

“矮人称做山茄,人类称为玫瑰茄。矮人制成果脯,人类冲泡为茶。”

 

“不论有多少个名字都是同一种东西。”卓尔吃掉那肉质的花,“还有吗?”

 

“想出一种新的吃法,以后包你吃到烦。”

 

“嗯,”卓尔停止了摘刺,大声喊道,“格瑞斯——”

 

“她不在这里。”

 

“等我,我有办法!”卓尔抱起一捧鲜艳的红玫瑰向门外跑去,回头嘱咐瑟兰督伊,“你就准备好洛神花吧。”

 

瑟兰督伊看着桌面上被他剥落的玫瑰刺儿,追问:“拔了刺做什么?”

 

“这样格瑞斯就不会误伤了手了。”

 

第二天一早,瑟兰督伊走进这间书房,金色光芒落在窗外,是一支无锋的箭。他推开了窗,花儿被风吹进来,新鲜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风很大,长长的柳枝探进了窗,天暖了,花儿飞起,只有笨笨的魔法师伴着彩色宝石懒懒地躺在白石台上。

 

瑟兰督伊拈起金箭,箭尾清秀的字体镌刻了女孩儿的名字,再看那些玫瑰花,都不带刺儿了。

 

是该将紫藤种下了。

 

“兄弟!”

 

卓尔直冲了进来,风推着花儿滚过紫红色的地板,滚过卓尔脚边,一屋子的玫瑰香。卓尔觉得今早的阳光特别地亮。

 

“我想到了好主意!”

 

“格瑞斯的好主意?”

 

“品尝一下这几种味道。”

 

“甜得多了,但还是微带些酸味。”

 

“这杯加了玫瑰果。”

 

“有一点辛,酸香中带一点儿甜味,而且颜色变成了桃红。”

 

“这杯加了姜汁、菠萝汁,格瑞斯还准备了苏打粉块。”

 

卓尔将格瑞斯另外备着的东西扔进瑟兰督伊的杯子,一杯桃红色的液体瞬间变成了血沫,大量的泡沫漫过杯口从金发精灵手上淌下,比摇晃的奇渣酒更厉害。

 

“你确定这不是女巫的毒药?”

 

卓尔瞟他一眼夺过杯子仰头饮尽,“非常奇妙!”

 

“在宴会上这东西会很受欢迎。”

 

“先兑现你的承诺。”

 

瑟兰督伊抛给卓尔大包的花香味果子,卓尔还他格瑞斯的配方。其实昨天加拉特已经分好了水果与礼物,这样一来,当卓尔抱着花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又看到了三份洛神花,一份是他应得的,一份是卓雅给的,另一份是格瑞斯给的。

 

柯林斯将黑木匣送与了杰尔曼,杰尔曼接过来打开,眉头一蹙。

 

“不愧是贝伦的下属,思想都与其协调一致了。”

 

“呃,”柯林斯送出了秘银锁,“我以为你会有特别想要保存的东西呢!”

 

谁是他的下属,我是精灵,怎么会效忠人类?柯林斯心里骂道。

 

嘉兰岛的人类得到了石料,又有了木材与火炭,人类的市镇初具雏形,白石打底的房基之上木质的吊脚小楼粉刷了防霉的树胶,白石的路基入地九分,嵌在地上的石制街道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洪水冲走了。市镇中心的木质小楼悬挂着铜钟,站在此处恰好望见精灵与人类分界的地标性建筑,柯林斯亲手设计的“半面墙”。被杰尔曼故意留下的这件杰作现在已经成为了人类孩童的手影游戏场,甚至人类和精灵联欢的宴会都在此举行。而那座精灵和人类起过冲突的疑似“粮仓”的白色建筑也已经成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的专用宫殿。

 

平静的夏天跟着平凡的春天离去的脚步走近。春去夏来,精灵种下的荞麦越长越壮,人类也仰仗着精灵的谷物过冬,贝伦非常欣慰地躺在鹿皮长椅上翻看迪奥的礼物。露西恩的肚子已经很圆很圆,如果露西恩允许的话,他就会贴在他宝贝迪奥的妈妈的肚皮上倾听,无论是看到或是听到,他全身都会涌起甜蜜的感情,而那种琢磨不定的担心像是一种负担,他憧憬着将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将他推上权与利的巅峰却又能辅助他不被腐化。

 

人类送来新的礼物打断了贝伦的思路,加拉特汇报说人类欠下的鱼肉基本还完了,今年会是一个很好的丰收年,需要扩建粮仓了。

 

“石料齐全了吧?”

 

“是的”

 

“交给瑟兰督伊去办吧!”

 

“这是我送给未来的领主之子的礼物。”加拉特奉上一套轻薄的石质碗碟。

 

“这东西卖得挺好吧?”

 

“是的,很受人类欢迎。矮人注重结实耐用,他们的大雕件好看,可是小件日用品要是太过厚重使用起来就不方便,所以人类更青睐于精灵轻巧的石刻工艺。当然了,同一块石坯能刻成三个盘子就绝不切成两个,石料也是耗钱的,这是瑟兰督伊大人的准则。”

 

“到早餐时间了吧?”

 

“是的,侍女已经去请公主了。”

 

“瑟兰督伊带回来的果汁怎么这么像他喜欢的干桃红葡萄酒呢?”

 

拉加特轻笑,“自从公主怀孕以来餐桌上许久没有酒了。”

 

贝伦喝了一口洛神花茶,用人类特有的面部线条忠实刻画出了这种果汁特别的风味,他判定了地说:“公主会喜欢!”

 

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公主走进餐厅,贝伦立刻拉开自己近旁的一把椅子,公主笑笑,眼里的神韵像在提点贝伦,按照礼仪他们应该对坐两边。

 

贝伦懊恼地眨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唇线歪向一侧耳边,仿佛正在抱怨桌子太长距离太远,又仿佛小孩子不如意了时的那种娇嗔,看得露西恩笑痛了肚子,贝伦赶紧扶着妻子坐在身边。

 

“好了,不要闹啦,让你NANA好好吃东西。”贝伦拍拍妻子圆鼓鼓的肚子,“先喝点果汁?”

 

“这是什么?”

 

“听说叫洛神花茶,酸味的。”

 

“嗯,不够酸。”

 

贝伦一惊,随即想起餐桌上还有柠檬,于是他滴进去一些柠檬汁,“这回呢?”

 

“这回对了。”

 

贝伦拿出小本子记下来。

 

“你在做什么,给我看看?”

 

“不行,”贝伦笑着挑逗妻子的好奇心,“这个啊,是我写给迪奥的信,所以你现在不能看,得等到迪奥的首肯。”

 

“我转述他现在就同意了。”

 

“是吗,我听听他说了什么?”贝伦扑过来,“他是在说他好饿,让NANA快点好好地吃东西。”

 

窗外开始飘雨了,夏秋之交雨水渐多,人类和精灵做足了准备,但是阿杜兰特的水波仅仅拥吻了一下嘉兰岛就告别离去,再没有遇上第一年那种暴风雨,所以精灵们都取笑了说那是庭葛王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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